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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种人格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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はやし様 发表于 2010-10-19 20:16: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目录 由香里的特异功能 危险的第13种人格 千寻的临死体验 人格支配下的第一次谋杀 多重人格走向统合 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事件 高野弥生死亡之谜 荒谬的体外脱离实验 冤魂寄生于千寻肉体 暂时逃过冤魂追杀 迎着冤魂冲上去 撼人心魄的同归于尽 第13种人格新的杀人手段 第一章由香里的特异功能 连鞋底接触到的地面,都让人感到异常。 脚底下到处是裂缝,这里鼓起一块,那里鼓起一块。向前看去,柏油马路就像波浪翻滚的海面。贺茂由香里,一位年仅20岁的女性志愿者,穿着厚底鞋,走在变了形的路面上,一不小心就得把脚崴了。 在这条连走路都困难的便道上,一辆生了锈的破自行车从由香里身边“喇”地掠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大箱子装满了水的大可乐瓶,晃晃悠悠地骑了过去。不完全是因为路面不平,大概也是因为平时不怎么骑车吧。 突然,老人的自行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带着那么多水的车子倾斜了,差点儿倒下去。由香里不由地为老人捏了一把汗,老人慌慌张张地把前轮扭了将近90度,总算用脚撑住地面站稳了。 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从对面闯了过来。机动车道塞得满满的,根本无法通行。恐怕这个年轻人认为走便道是他当然的权利吧,他像个摩托车越野赛运动员似的,带着头盔,穿着连身裤,背着一个大个儿的双肩包。对挡住了他前进道路的行人,表现出异常的愤怒和不耐烦,拼命地加着油,让引擎空转,发出巨大的声响,来吓唬过路的行人。 由香里为了躲开这辆摩托车,只好往便道边上靠。但是,从马路上跷起来的混凝土块儿乱七八糟的,根本没法儿走路,她就站在一块混凝土上,等着摩托车过去。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戴着口罩,看都没看由香里一眼,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由香里面前卷起黄色的烟尘。地震时从地缝儿里挤出来的大量的黄泥已经干燥了,只要一刮风或者一过车,就会尘土飞扬,所以口罩成了人们的必需品。 由香里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环顾四周。过了这么多天了,眼前的光景还没有看惯。就说映入眼帘的建筑物吧,倒了的就有两三成,真是惨不忍睹。当然,完全倒塌的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造建筑,但在泡沫经济的背景下盖的一些外表华丽的大楼,也倾斜成45度,让人感到崩溃的恐怖。由香里不由地想起了她刚刚来到地震灾区时,看到像多米诺骨牌似地倒塌的阪神高速公路时,精神上所受到的冲击。 今天是1995年2月14日,情人节。想到这里,由香里苦笑了一下。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干什么来着?早晨早早就上班了,她给每个男同事的抽屉里放了一块手工制作的巧克力。说是手工制作的,其实也就是从商店里买来的板状巧克力,在家里给它熬化了,把原先的形状破坏掉而已。由香里并不是利他主义者,但叔叔辈儿的男同事们收到巧克力以后的那个高兴劲儿,也只有由香里这样的人才能体察到。(注1) 由香里的目的地是西宫市的一家医院。快到医院的时候,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她感到头部隐隐作痛。 药……对了,来到这里以后,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吃过药了,头痛的次数和程度不断增加。但是,现在绝对不能吃药。盐酸类药物对于治疗她的头痛效果是很好的,但也会抑制她的特异功能。她曾经非常痛恨自己具有的这种特异功能,因为她的特异功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派上用场。同时,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 “这不是贺茂小姐吗?早上好!” 在这声问候发出之前的一瞬间,由香里已经感到有人跟她打招呼了,但她故意等到人家说话才扭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位穿着大红羽绒服、戴着滑雪帽和口罩、又矮又胖、面带微笑的中年妇女。在此之前,由香里见过她两次,她叫竹田和子,是个家庭主妇。 ---------------------------------------------------------- 注1:一般来说,情人节的巧克力是专门送给情人的,但在日本,为使男女同事之间感情融洽,女同事也送给男同事巧克力,称为礼节性巧克力,与送给情人的巧克力是有区别的。(译者注) ----------------------------------------------------------- “早上好!”由香里也礼貌地问候道。 “一大早就开始忙了,真辛苦。你住哪儿啊?” “梅田的一家旅馆。” “既然如此,不是可以坐车坐到甲子园吗?那样可以轻松一点儿啊!”和子跟由香里并排走着,亲热地说着话。 “早早就醒了,在旅馆里呆着也没事做。不像竹田女士您,还得忙家务活儿,您才辛苦哪!” “根本就不辛苦。”和子在自己的眼前大幅度地摆着手,“既没有水又没有煤气,想干家务活儿也没得干呐。我丈夫一去上班,我就是个大闲人……” 由香里知道竹田和子家在这次地震中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也知道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参加了志愿者活动,就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像贺茂小姐这样的人能过来,实在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我们都是些外行,就算受了儿天培训,真要说起什么心理学来,就都傻眼了。” 由香里她们参加志愿者活动的缘起,是美国专门研究灾后心理疾病的非政府组织—全美受灾者救援组织的一次培训活动。 2月初,这个救援组织在神户市举办了一次培训。培训对象是参加救援活动的专业人员或志愿者,培训内容主要是心理创伤对受灾者影响的长期性,以及如何治疗这种心理创伤,并对参加培训的人员提出了具体建议,还进行了技术指导。 “这也没关系嘛。我觉得,受灾的人都有点儿人际交往饥渴症,所以,只要有人能像亲人一样耐心地听他们诉说,就会使他们得到安慰。” “可是,怎么说来着,……德不瑞……” “您是说,Debriefing? ” “对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啊,原意是事后说明的意思……也就是说,对受灾者说明经历过大的自然灾害以后由于精神压力造成的心理或身体变化,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问题,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从而使他们安下心来。” “对对对,就是那个德不瑞!培训班上讲了,治疗心理创伤是第一步,可是,我干不来那个。我也就是照顾照顾伤员啦,帮人填写一下临时住宅申请书啦什么的……”和子充满了好奇的眼睛看着由香里,“不过,贺茂小姐,您这么年轻就那么精通心理学,真了不起!您的工作跟心理学有关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由香里吓了一跳:“没有。只不过很早就对心理学感兴趣,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可是,人们都说,贺茂小姐真了不起!我是听星期五小组的人说的。原来我还以为您不过是懂得一些艰深的心理学名词,原来您是一个能看透人的心理的天才!” “那是……偶然的。” 麻烦了!由香里想,这种闲话是个危险的信号。迄今为止的经验告诉她,闲话意味着她显示出来的能力已经脱离了用常识能够解释的范围。如果不克制一下自己的话…… 如果说是星期五的事,恐怕闲话就是那件事引起的,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由香里想起四天前第一次到西宫市一家避难所时的情景。 那是海边的一个大体育馆。虽然里边放着不少烧油的暖气,但一点儿都不暖和。木地板很凉,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冰箱里。挤得满满的受灾者就在上面铺一层薄薄的毛毯睡觉。 由香里等救灾志愿者,在体育馆里转来转去,一个人一个人地找受灾者谈话。如果一上来就宣布自己是专门治疗心理创伤的志愿者的话,会引起受灾者的反感,所以由香里他们把自己的组织叫做“志愿援助队”。 开始,在由香里的眼里,近于虚脱状态的,都是些年轻人,而70岁以上的老人,则保持若一颗平常心,镇定自若地回答着志愿者们提出的各种问题。 比如说,志愿者们问,有什么受不了的呜?老人们总是异口同声地问答说,战争年代那才是活地狱哪。跟那时候比起来,这次地震算不了什么。那么多人关心我们,支援我们,根本不用担心会饿死。 可是,还不到一个小时,由香里开始感觉到,这些平静地忍耐着的老人们,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的确,如果记得过去的更加悲惨的往事,对于忍耐目前的艰辛可以是有用的,但是终究只能有用一时。 而年轻人呢,不管面对多么大的困难,也能依靠他们丰富的心理能源去克服。而老人的心理,已经丧失了这种活力。可以断言,随着今后这种极不方便的避难生活的延长,老人在看不到前途的情况下,精神压力会越来越大。老人们将一个个陷人深刻的精神危机。 由香里已经看出,在那些平静地忍耐着的老人里,有好几个生命的火焰正在慢慢熄灭,但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死亡。这就是对待这些无辜的老人的办法吗?!由香里除了咒骂自己无能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看上去将近80岁的老人引起了由香里的注意。那位老人表情缺乏生气,眼皮像得了痉挛症似地一个劲儿地哆嗦。这种现象很明显地告诉由香里,老人陷人了严重的抑郁状态,夜里总是睡不好。 毫无疑问,这是严重的PTSD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即所谓的受到心理创伤之后的精神障碍症。 老人的心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冰。由香里开始跟老人谈心,试图融化那层厚厚的冰。 “我呀,我是个逃兵……”老人转弯抹角地说。老人牙齿缺了不少,口齿不清,兜了半天圈子,总算说出大地震把敬老院全毁了,他的财产也丧失殆尽,连他养的那只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由香里从老人的话里,感到了PTSD特有的症状,“时间的扩张”,“视野的狭窄”,“精神游离于身体之外”。比如说,地震时大地摇晃的时间不过数秒,但在老人的描绘中竟有10分钟以上,这分明是老人的错觉。 由香里认为,这位老人有必要尽快去精神科医生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无法让自己把老人交给精神科医生,释然离去。她费了很大的劲儿,反复地问了老人许多问题,逐渐把老人的病情搞清楚了。原来,老人在敬老院里一直孤独地生活了近二十年了。大地震那天,是那只猫先跳窗逃走的,老人是后来才逃出来的。尽管如此,由香里从老人的态度上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自责感,即所谓“幸存者罪恶感”。 这是为什么?如果家里有谁被活活埋在倒塌的房子里了,老人自责的心情还可以理解,他家里不是没有别人了吗?老人的罪恶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由香里坐在老人面前,耐心地跟他谈了两个多小时。老人心上那层厚的冰终于有了裂纹,从老人身上顺着地板爬过来的冷气几乎使由香里的膝盖失去了知觉。 “我是个逃兵。太可怕了。什么都来不及考虑,当时只是想,要是被那些家伙抓住了可怎么办……” 在这一瞬间,老人心里的冰层裂开了,由香里看见了长时间埋在冰层下面的红红的火苗,那是老人跃动着的心里一直保留到现在的伤口。由香里只要问清楚这一点就足够了。老人说了半天,说的并不是地震的事。 “谁害怕的时候都会逃跑的,再勇敢的人也会当逃兵的呀。”由香里看着老人的眼睛,轻轻地说,“在战争年代,谁都会竭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吧?那些阵亡的战友,谁也不会恨您的。请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您阵亡了,您会恨那些幸存者吗?您会认为,就是有一个幸存者也是好的。所以呢,您不应该总是这样自己责备自己。” 老人布满厂血丝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由香里,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由香里的话渗人了他的心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由香里意识到,折磨老人的是所谓“闪回现象”。阪神大地震这种严重的精神创伤,使他内心深处处于冬眠状态的过去的精神创伤醒了过来。像这种年纪的人,大多是关于战争的精神创伤。 老人靠在由香里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志愿者们围过来,但保持着一段距离。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却能明白,这位至今对谁都不肯敞开心扉的老人,由香里成功地拨响了他的心弦。 那天晚上的总结会上,由香里没有详细汇报折磨了老人多年的痛苦。那是老人的隐私,由香里不愿意用老人的隐私来炫耀自己的能力。 自己做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由香里一个人回旅馆的路上,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莫非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吗?老人倾吐了内心的痛苦,确实得到了一时的安宁,可是明天呢?以后的生活能不能得到恢复?再碰到无法得到解决的问题怎么办? 但是,由香里并没有因此就想停止自己的工作,她是请了假来这里当志愿者的,至少要在休假这段时间里,帮助那些在大地震中受到精神创伤的人。贺茂由香里,这位年仅20岁的年轻的志愿者,能够看见受灾者内心的痛苦,具有超群的特异功能的事实,很快就在地震灾区传开了。 由香里跟竹田和子一起走进医院以后,见到了好几位很面熟的志愿者。她们都是当地的家庭妇女,也是或轻或重的受灾者。 “啊,贺茂小姐!” “哎呀,是贺茂小姐呀!” 看来,关于由香里具有特异功能的闲话,已经得到了相当广泛的传播。由香里想躲避这种不必要的引人注目,但身边的和子,却在一个劲儿地夸奖她。和子是个具有正义感的心地善良的女性,但归根到底也是个中年家庭妇女,这种喜欢议论别人事情的毛病是难免的。由香里以前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由香里跟和子她们走进一个大病房去看望病号的时候,一个叫青木的志愿者过来跟由香里打招呼。青木也是个家庭妇女,由香里只记得她姓青木,名字记不清了。 “贺茂小姐,我们想叫您看看那个孩子。太难了,我真没有……” “太难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由香里心里不大赞成青木所说的“真没用”这句话,但嘴上却没说什么。 “是一个高中的女学生,地震的时候砸伤脑袋住了院。跟她谈什么都无法沟通。家里人根本不来看她,肯定有什么蹊跷。” 由香里犹豫了。如果因此再搞得更加引人注目,自己的秘密就暴露无遗了。 “那孩子一直都不说话吗?”竹田和子问。 “也不是,有时候是这种态度,有时候是那种态度,反差特别大。我见过她三次,哪次跟哪次都不一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第一次,她虽然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但我觉得我说话时她还是在听的。后来呢,她简直把我当成一个小傻瓜。”青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正是难对付的年龄,我家孩子上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竹田和子扭过头来对由香里说,“贺茂小姐,接过来吧。对付这种困难非得您这种有才能的人不可!”然后也不等由香里答应,就自做主张地问:“住哪个病室?”就这样,由香里稀里糊涂地被她们拉去看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住在外科病房。6个人一间的病室外边挂着一个写着6个人名字的牌子,女孩的名字叫“森谷千寻”。由香里径直朝靠窗的那张病床走去。已经是大白天了,可那张病床的帘子还严严实实地拉着呢。 “你好!醒着呢?” 稍稍静了几秒钟,帘子里边的人说话了,“……啊,您是哪位呀?” “我叫贺茂由香里,听青木女士谈到了您的情况,我能跟你谈谈吗?” 帘子被里边的人慢慢地拉开了。床上坐着的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出人意料的长着一张可爱的小脸。看不出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但表情灰暗,毫无生气。穿着薄薄的蓝色睡衣,头发编成三个小辫儿,头上和左手缠着绷带,看起来好像还很痛。 “你就是森谷千寻吧?”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我是志愿援助队的队员,工作是走访在这次地震中受伤的人,听听大家的意见什么的。你要是方便的话,跟我谈谈好吗?” “谈谈?” “对呀,谈谈而已。整天在医院里呆着,觉得挺憋闷的吧?不管跟谁,随便谈点儿什么,心情总会好一些的。” 千寻虽然沉默不语,但并没有拒绝。于是,由香里搬了把椅子放在病床前边坐下来,问道:“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不干什么,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千寻回答说。 由香里往千寻的枕边扫了一眼,东西少得让人吃惊。千寻是地震时受伤住院的,算起来将近一个月了,即便不怎么爱读书的人,床头上也得有一大堆小说杂志什么的,可是千寻的床头只有两本旧书,一本是《新字源》,即汉字字典,另一本是上田秋成写的《雨月物语》,都不像是在住院期间读的书。 由香里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那两本书。 “不许碰!”千寻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叫起来。由香里愣住了,别的病床上的患者一齐扭过头来看着由香里。 千寻像保护什么贵重东西似地把两本书抱在怀里,背对着由香里。 “对不起,这两本书对于你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吧?”由香里道了歉,千寻才回过头来。由香里“呀”地吃了一惊,千寻的表情跟刚才又不一样了。刚才的表情是悲伤的,是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而现在的眼神里,充满了对由香里的兴趣。 “没关系。这书使我想起死去的父亲。”千寻的声音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刚才显得开朗,好像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显示出坚强的意志。 “你父亲死了?” 千寻好像从由香里的声音里听懂了她的含意,摇了摇头说:“不是在这次地震时死的。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开车掉进了山谷里,父亲和母亲都死了。” “是这样啊……”由香里不再问什么问题,而是任由千寻自己说。 “那时候的事情,现在也时常想起来。那是我跟父母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 由香里紧张起来。这个女孩也是由于阪神大地震引起“闪回”,陷人了精神烦恼吧?想到这里,由香里又开口了:“什么事?” “什么?……多了。比如说,我坐在车前边的座位安装的幼儿专用椅上,看见大雨浇在挡风玻璃上什么的。”千寻的眼睛好像在窥视由香里的内心,“我是个怪人吗?想到这种事情。” 由香里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那种事啊!”千寻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强忍着从内心涌上来的什么东西。由香里想叫她,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雨,下得好大啊。”千寻好像在被偏头疼折磨着,用手按住了太阳穴。她这一按可不要紧,由香里听见了千寻的内心深处的一个充满了悲伤的声音:“爸爸也死了,妈妈也死了,爸爸妈妈都死了……” 由香里惊愕万分。这话根本不像是眼前这个伶俐的少女说出来的,完全是一个四五岁的幼女在那里说话。 千寻分明还在忍受着头痛的折磨。这时,那个幼女沉入了意识深处,另外一个人格浮了上来,“小瞳出来可不行,人家会觉得奇怪的。我来跟她谈好了。” 眼前这个叫森谷千寻的女孩子,属于多重人格…… 由香里窥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的内心世界,但像千寻这么复杂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贺茂由香里,不是所谓的传心术士。 在科幻小说或科幻电影里登场的传心术士,能够随便读懂人的心,就像翻开一本书或打开电视开关那么简单。由香里跟他们不一样。她不是能解读对方在思考什么,而是能感觉对方从内心发出来的感情的波动。 感情有时候可以说是一种特定的东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跟特定的语言、影象、声音等有联系,也有区别。同样一种风景,对某些人来说,是怀旧的象征,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则会唤起某种隐秘的仇恨。这种心象风景,已经不是什么单纯的风景,而是由复杂的感情拼成的马赛克模样的图像。 因此,人的感情波动的时候,引起这种波动的声音或映象本身,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变化的。融合在声音或影象里边的感情越强烈,心象风景就越鲜明。对方在进行强烈的感情经历的“闪回”的时候,其心象风景就会在由香里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地特别鲜明地浮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由香里自己有时也会投入其中,甚至产生那就是自己的错觉。 为了了解自己的特异功能的本来面目,由香里花了两三年的业余时间,去图书馆涉猎了几乎所有心理学和超心理学方面的文献。遗憾的是,所谓传心术士的问题,还没有值得信赖的研究。但是,有一部心理学著作,把由香里这种能够解读别人感情的特殊能力,叫做“感情移人”。 英语“感情移入”(Empathy)也单指一种能力。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可以说已经发达到极限了。 心理学家把人的精神机能分为理论、感情、感觉、直觉四个方面,其中感情具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只有感情,才能把沉睡在如同暗夜里的大海般的潜意识中的能量释放出来。强度极大的感情方面的精神压力,能在数秒之内在人的胃壁上开一个洞。 心理学文献中还说,自古以来有所谓“以心传心”的说法,伴随着激怒、悲伤、憎恶等强烈的心理能量的感情,是可以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传达的。但是人类这种能力在进人文明时代,特别是语言发达起来以后,逐渐衰退了。当然,在现代社会,即便不具备特异功能的人,有时也可以不通过五感,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而去直接感受对方的感情。 由香里的特异功能,可以说是古人的能力突然复活,是所谓的返祖现象。 由香里生下来以后,就是一个敏感的善于体察大人心情的婴儿。那时候,照看她的叔母曾这样说过: “好让我吃惊啊,这孩子就像能读懂我的心似的。她哭的时候,只要我心里一嘀咕,你这孩子,哭什么呀,真烦人,她马上就不哭了。”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具体情节由香里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婴儿时期的由香里尝到的漠然的感觉和氛围,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轮流看着睡在摇篮里的她的大人们,露出了一般人际交往中绝对看不到的笑容。这个摸摸她的小脸蛋儿,那个对她吐吐舌头,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爱心和好意。 那时候,由香里的五感还微妙地混在一起,还没有完全地分化开来。但是,使她满意的事情,她都能认识得非常清楚。 她刚生出来时所感觉到的周围的人们的感情,犹如粉红色的云彩,软绵绵的。人们朝她微笑,温柔地向她伸出手来,她的周围是明媚的春光。大人们希望看到由香里笑脸的时候,她马上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笑脸可以使大人们心情愉快。所以,她只要看见大人的脸就笑。肚子饿了或尿布湿了的时候她也哭,但在需要向大人们传达必要的信息的时候,她马上就不哭了。反之,如果家中有人感到悲伤的时候,由香里就会毫无理由地大哭起来,就像有人用火烧了她似的。这种时候,由香里看到的空气都变了颜色。现在她还记得,那悲伤的感情就像阴冷的雾气,是紫红色的。由香里一哭,大人们立刻变得很狼狈,拼命地哄她。心里感到悲伤的大人会觉得很内疚,会觉得这样悲伤下去是不行的,从而改变自己的心情。 不过到了幼儿园时期,由香里的这种共感能力有所衰退,跟一般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了。那时候也许是由香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幼儿园时期的由香里人见人爱,她的美貌从那时起就闻名遐迩了。她是班里被崇拜的偶像,但她从不为此翘尾巴。学习也好运动也好,虽然说不上出类拔萃,却也在优秀之列。她受到小朋友们喜爱的主要原因是非常留意小朋友的心情,伤害别人感情的话绝对不说。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同学推举她竞选学生会会长,受到全体同学的欢迎。就连她的竞争对手在竞选演说走了嘴,说由香里担任学生会会长最合适。结果由香里以全票当选,使“多么草包的候补也能得一票”的选举铁则遭到了否定。 但是,上了中学,进人青春期以后,一切都乱了套。由香里的共感能力进人了一个异常迅速的发展时期。哪怕在街上散步,都能感觉到人们心中的感情之水在向她涌过来,而且多为消极的东西。 开始,由香里只不过是处于周围人们漠然的心情和思考的漩涡里,但这些东西渐渐大起来,最后变成了清晰的语言和明了的内容。由香里以为自己精神失常了,好害怕,可是她越来越确信那不是幻听幻觉,而是周围的人们实际思考的具体内容。但她担心被扣上一顶精神病的帽子,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过。 一年过去了,只要走出家门来到街上,人们的内心独白就变成声音,潮水般向她涌来。她挡不住,躲不开,想无视却做不到。那些根本就不想听的牢骚呀,恶骂啦,整天对着她嚷嚷。 一上公共汽车,就听见一个目光呆滞的妇女在心里念咒似地嘟嚷,“我的孩子刚6岁呀……连什么是人生的快乐都不懂呢,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太不公平了!你看邻居家的健太,还有勇平,不是都结结实实地活着呢吗?这可怎么办哪?为什么单单我家的孩子就这么短命啊?” 一个抱着公文包的推销员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其实也在合着车身的摇晃在心里发牢骚,“啊,真他妈的!还干得下去吗?什么都叫人讨厌!就这样到极乐世界去算了……” 眼睛看着窗外的一个小公务员,一边摆弄着领带结,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我草泥马!你这个王八蛋科长!你们当官儿的工作不就是调动部下的积极性吗?我要是不想干了你能把我怎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净说些让人恶心的话!我他妈的辞职的时候非揍你这个王八蛋不可!把你的狗牙给你打断,叫你狗日的血流满面!叫你狗日的跪在老子面前求饶!”(校对:这里有句粗口,稍微进行了修改) 一个身穿制服的女职员拿着一沓信封,没完没了随心所欲地发着牢骚,“什么?让我跟她说这种话?不说还不行?知道吗?她参加工作还不到两年呢!我好歹也比她多上了几天班儿啊!你问我干了些什么?怎么了?为什么老是责怪我?我跟你说,我没一点儿不好!我……我,我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下了公共汽车,由香里的周围也是无数的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她简直都要被声音埋没了。 “好痛苦啊!胸痛!啊啊!难受!哎哟!恶心!啊啊!脚疼,头疼,手疼,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啊……” “我不想活了。学习成绩也不好,足球也踢不好,干什么都干不好。都是人,为什么就我一无是处呢?这也太不公平了!在这个世界上,倒霉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 “太寂寞了!真受不了,谁也不考虑我的事儿,连家里人都不要我了。不!他们不能算我的家里人。这就是我拼命工作的结果吗?也许是因为我只顾工作,没顾家吧。可是,我拼命工作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老绷着脸干什么!不管想干的还是不想干的,我不是都坚持下来了吗?没有一个人考虑一下我的心情怎么样!真是没有一件好事儿,我今后的人生就是等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由香里当然不愿意出门了。她尽可能呆在家里不出去,因为哪怕出去一会儿,那些温咕噜嘟、粘粘糊糊的思想和感情的波涛,就执拗地向她涌来,一直侵人到她的心灵深处,像盐酸一样无情的侵蚀着她。 上学,事实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由香里整天抱着脑袋裹着被子呆在家里。可是,家也不是她的安身之地。 父母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是每当看到让他们感到自豪的女儿突然变成了这副奇怪的样子,除了长吁就是短叹。 “为什么成了这样?”“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我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啊!”“可不是嘛,工作努力,从不乱搞。”“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是我们的教育方法不对头?太娇惯了?不对呀,咱们从来没惯过她呀!”“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呢?”“她爸爸要是在家里多呆呆呢。”“落到这步田地,大概就是她爸爸到文化中心等鬼地方去胡来的结果 一直和睦的父母因为由香里的原因,关系紧张起来。由香里觉得特别难受。 过了14岁的生日不久,由香里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在那种情况下她能坚持那么久,也许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一天晚上吃完晚饭,由香里一个人坐在桌子前边发呆。脑子里那些声音的喧嚣依然如故。不过因为是在家里,声音小一点儿而已。由香里疲惫得到了极限,有时候她简直分不清是别人在思考还是白己在思考了。 “我想死……”由香里隐隐约约听见了风从远处刮过来的一个声音。由香里一抬头,看见了笔筒里的黄把儿裁纸刀。那裁纸刀好像在给由香里什么提示似地,奇妙地凸现在她的面前。由香里在裁纸刀上感到了神的意志。 等由香里意识到的时候,裁纸刀已经握在她手中了。 “活够了,死了算了……”远处的声音比刚才清楚多了。 由香里打开裁纸刀,不锈钢刀刃在萤光灯下闪着模模糊糊的光。她用刀刃在手腕上轻轻滑了一下,心想,只要一用力,脑子里那些讨厌的声音就会永远消失的,这不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解决办法吗?我怎么就没早些想到呢? “好了,死吧!只要把手腕一切,就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嗨,拿出勇气来,快!”从远处刮过来的声音,催促似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由香里先是用裁纸刀在手腕上浅浅地割了一下,然后一咬牙,狠狠地拉了一刀,一阵剧痛直冲脑顶,裁纸刀掉在了地上。鲜红的热乎乎的液体喷涌而出…… 这时,在她的背后有谁把门拉开了,她听见一声尖叫…… 由于发现得及时,加上没切到动脉,才算没出大事。 这天的同一时刻,10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个女大学生用裁纸刀割腕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是失恋。她在浴缸里割破了手腕,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连医院都没送。但是,由香里跟她的奇妙的巧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由香里被送到医院做了紧急抢救以后,就从外科转到了精神病科。一直担心别人议论,不想把女儿送精神病科的父母,自杀事件发生以后,对女儿的精神有问题也只能认可了。 经精神科医生诊断,由香里得的是“破瓜型精神分裂症”。所谓“破瓜”,是把“瓜”字破开,变成两个“八”,指16岁的少女。“破瓜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病中发病年龄最小的,也是缓解率最低的,也就是说,是很难治愈的。 医生的诊断是完全错误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错误的诊断救了由香里。她住的病房相当安静,不只是没有响动,就连一直困扰着她的周围人们心里的声音,也基本上听不见了。托医生的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的由香里可以安心人睡了。在这里住院的都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属于感情的无风地带,这对于由香里来说实在是件幸运的事。而且,医生为了治疗她的所谓“妄想和幻觉”,让她服用大剂量的盐酸类镇静药,有效地阻碍了她的感情移人功能。 由香里知道,只要按时服药,就能维持正常人的状态。服药以后,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但她坚信,她可以体察别人感情的能力不是什么妄想,不过,她也明白,跟医生讲明这一点并不是上策。 三个月以后,医生让由香里回家疗养,只需每周去医院做一次复查。 但是,有的东西一旦切断,要想恢复原状可就难了,家庭关系的纽带就是如此。由香里已经失去了家人的亲情和信赖,父母也把她当成家庭肌体上的一个肿瘤。 妹妹惠子比由香里小两岁,以前什么都拿姐姐做榜样,姐姐是惠子的骄傲,姐姐长姐姐短的,一天到晚把姐姐挂在嘴边,在学校里只要看见姐姐,不管有事没事,总像个跟屁虫似地跟在姐姐身后。 可现在呢,惠子把家里的多余人由香里看作是自己的耻辱,千方百计地在朋友面前隐瞒姐姐的事,在家里对由香里也是冷眉冷眼的。就算由香里没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感觉到妹妹冷淡的态度。 全家人一起吃饭时,惠子看都不看由香里一眼。不管在什么地方碰面,就像没看见似的。由香里出院三年了,惠子除了朋友来家里玩儿时让由香里躲出去以外,没跟由香里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晚上,由香里第一次没吃药就躺下了。她刚刚过完18岁生日,本来应该已经是大学一年级学生了。 父母和惠子又在饭厅里商量什么事。最近,他们经常背着由香里说悄悄话。由香里特别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由于遗传的缘故,一家人的感情模式是相似的,比起外人来,捕捉起来容易得多。由香里在自己的寝室里也能捕捉住父母和惠子谈话及思考的内容。 听了一会儿,由香里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知道了家里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太残酷了!可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行啦!该想个办法啦!我的男朋友高桥跟我吹了,都是因为姐姐!”惠子敲着桌子,冲着父母嚷嚷着。 惠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别的事。她很激动,但嚷嚷的声音还是控制在由香里听不到的范围内。惠子明明知道自己被男朋友甩了是由于别的原因,但她觉得把责任推到姐姐身上也没什么关系。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却被自己的语言和演技所打动,惠子眼睛里含着眼泪说:“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对待我?我是真喜欢高桥啊……” 父母觉得高桥的事算不了什么,但也开始考虑这样下去对惠子将来的婚姻问题是否会有影响。“由香里的事如果不好好考虑考虑,尽快得出一个结论的话……”对于贺茂夫妇来说,将来惟一的希望就是惠子了。 “哎哟!我都烦死了!爸爸,你们就不能把姐姐送到深山里的精神病院里去啊?”现在的惠子把想说的话都说了,觉得有点儿渴,她喝了一口茶,心想,“……姐姐还不如死了呢。多喝点儿药不就完了嘛。那样的话,我找朋友就用不着那么费劲了。一狠心制造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说不定还会得到大家的同情呢。” 于是,惠子开始在心里描绘由香里在事故中丧生的各种画面。 由香里期待着父母的想法跟惠子多少会有些差别,结果,她的期待落空了。 “那孩子要是突然死了,也许是件幸运的事……”这就是父母的想法。 由香里用被子捂上了耳朵。当然,这是无济于事的,父母和惠子的想法照样闯进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了一会儿,由香里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伸向她惟一的朋友——那些粉红色的药片。就着泪水把药片喝下去,周围渐渐静下去了,由香里回到了那个安宁的世界。 但是,由香里知道,她不可能真正回到那个安宁的世界里去。现在支撑着她的,除了自尊心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了。既然已经知道了家里人对自己的态度,由香里就不再想当家里的多余人了。她整整想了一夜,决定离开这个家。 她从抽屉里翻出那个从小一直攒到现在的邮政储蓄的存折,里边已经存了不少钱。本来这些钱应该成为她上大学的学费的。所幸的是山香里从小就不乱花钱,因此虽然得了神经病,父母也没把她的存折没收了。 由香里把随身行李装进一个旅行包,又到附近的邮局取出了全部存款,坐慢车直奔东京。为了避免家里人怀疑她是被人拐骗走的,她在活页纸上写下了一句简单的留言,“我不想再跟家里人一起生活了,从此以后我要一个人过了。”她没有写“不要来找我”之类的词语,因为她知道,父母是否想来找她,跟写什么不写什么是没有关系的。 到了东京,由香里必须马上面对现实了。没有身份证,想找份儿工打都很难。没有担保人,一个人租房子也做不到,不管多么便宜的旅馆,长期住也是住不起的。而且,为了继续服用盐酸类镇静药,还必须去医院拿药,离开了家,又没法使用健康保险,这该是多么大的负担啊!总而言之,这样下去,不管怎么努力,支出大于收入是再明白不过的。等存折里的钱用光,只能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人了。 尽管如此,由香里对于离家出走一点儿也不感到后悔,因为她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所以,关于回家的问题,她连想都没想过。她冷静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清楚了,自己现在惟一的财产就是自己的年轻和容貌。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由香里一边频繁地换着旅馆,一边留意报纸上的招工广告,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终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个星期以后,她终于来到新宿的一个搞色情服务的店里。负责接待她的老板一看她的容貌,当场拍板决定录用。她的人生拉开了新的一幕。 危险的第13种人格 第二章危险的第13种人格 那个叫森谷千寻的少女5岁时经历过的关于“对象丧失”的记忆,给由香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第二天,由香里又一次来到了森谷千寻的病室。 千寻在睡衣外边套了一件肥大的上衣坐在窗前,正聚精会神地看小说《挪威的森林》。那是昨天由香里留给她的。由香里说,光看字典和《雨月物语》不是太单调了吗?千寻读书的速度很快,上卷已经读完,现在正在读下卷。 由香里叫了千寻一声,千寻抬起头来,笑了。看到这笑容,由香里在心里惊叫了一声。眼前这个少女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昨天是愁眉苦脸的,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严重的问题。现在呢,面颊显得饱满,脸色也很好。 “这本小说有意思吗?”由香里问。 千寻说:“啊,除了主人公渡边的性格我不太喜欢以外……我看到玲子把心里话说完了的地方了。” 玲子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在受命运的捉弄下,多次毫无道理地受到精神打击,最后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去疗养。 由香里说:“住院的时候看这种书也许不合适。我是偶然带在身上的,就这么一本。” 千寻摇摇头,认真地在读到的书页里夹上书签,把书合上,“我倒不这么认为。虽然死了很多人,但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怎么说呢,小说所描写的,跟现实不一样。小说里的生活总是有缓冲,不像现实生活那么残酷。” 恐怕千寻面临的现实比小说里描写的内容还要残酷吧,由香里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那太好了。昨天我回去以后,一直在担心这本小说会影响你的情绪呢。” 千寻歪着头问:“不过,精神病医院,真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吗?” 由香里过去在精神病科住过院,千寻是不可能知道的。由香里明知道千寻的问题没有任何恶意,但还是觉得有些败兴,“啊……这个嘛,小说中有理想化的描写吧。作者希望这样,就写成这样嘛。” “是吗?是这样啊。”千寻觉得有些失望。 由香里走进病室以后,心的耳朵一直在聆听着千寻内心的声音,但还没有听到什么。,也许千寻是一个感情起伏不大的人吧。 即便如此,总觉得现在的千寻和昨天那个态度冷淡的千寻不一样,现在的千寻,是非常坦率的。以小说为话题打开僵局看来是做对了。 “您今天来也是为了跟我聊天儿吗?” “是啊。昨天时间太短,没怎么说话不是吗?今天我给你带了点儿礼物来。”由香里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红茶的小暖瓶和一盒奶油蛋糕。 千寻“哇——”地欢呼起来,引得病室里其他病号不约而同的看她,她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这时候的千寻,完全是一个什么顾虑也没有的十几岁的少女。由香里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千寻回到床上,由香里为了不让护士看见,把帘子给她拉上,然后在床边坐下,打开小暖水瓶的盖子,给千寻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哇—,好久没喝过红茶了。医院的伙食,只考虑营养平衡,不考虑好吃不好吃。” “所以我给你买来这些东西。不瞒你说,我也想吃了。” “……可是,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呢?在地震中受伤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没有特别的理由。” “莫非是……”突然,千寻的话中断了。由香里一看,只见她那端着红茶的手顶住了太阳穴,动作跟她的年龄极不相称。“……跟我谈过话的那个老大妈跟您说我什么来着?”千寻抬起头来,好像头很疼似地皱着眉头。 “你是指青木女士?” “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她说话太叫人讨厌。那个老大妈是怎么说我的?” 由香里突然感到千寻的身体内部什么地方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打个比方说,就是刚才坐在这里的人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别人…… 这样一想,由香里发现千寻的表情完全变了。刚才那个很有理智的,给人的印象很好的少女,眼神变得非常狡黠,眯缝着的眼睛里的黑眼球在抖动着左右摇晃。 是人格交换发生了吗?由香里想。 “没说什么,只不过对没能跟你谈好表示遗憾,希望我替她继续和你谈。” “骗人!”突然,由香里听见了千寻内心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话肯定是骗人的。那个老大妈,肯定说忧子和我的坏话来着。” 由香里端起红茶喝了几日,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很明显,现在千寻内心那个充满了愤怒和敌意的人格,跟刚才那个和由香里对话的少女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人格,不仅思考的语言是关西方言,连语调都是关西味儿的。 由香里认为,在千寻的内心,至少有“忧子”和“我”这两个不同的人格存在。 “本来呀,忧子是很忧郁的。没办法呀,优子就是忧郁的意思呀。人们都说呀,作为一个主人,像我这样忧郁哪行啊。” “一边呆着去!”由香里听见千寻的内心又出现了一个声音。 “……不过,能跟你在一起聊聊真是太好了。遇到大灾难以后,很多人在精神上都垮掉了,可是你呢,看不出有一点儿灰心丧气的样子。”由香里觉得沉默久了不好,于是一边适当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千寻内心的声音。 “开始觉得受到不小的打击,不过,已经习惯了……”千寻说话的声音尖细,断断续续的,就像在生硬地念台词。 现在说话的是谁呢?想到这里由香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千寻的内心有两个人格在争夺主导权,说话的声音谁的都不像,好比拔河比赛拔到不分胜负的时候,还没倒向任何一边。所以那声音跟没有人格的机器人说出来的话一样。 “阳子!一边呆着去!现在不是你出来的时候!让我来对付坐在病床前边儿的这个人!”随着千寻内心这个声音的出现,她又用手顶住了太阳穴。 “你怎么了?头疼?” “啊……不,已经,不要紧了。”说这句话的人格,又恢复到那个爱读书、讲普通话、给人良好印象的少女身上去了。由香里感到头晕目眩,她对现实的感觉变得模糊不清了。 “陶子!记住!”千寻的意识深处声音响了起来,像舞台上的演员甩出一句台词。与此同时,从千寻的身体上表现出来的感情变得平稳了,内心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 “陶子”?由香里知道了,千寻内心至少存在三个人格,即 “优子”、“阳子”和“陶子”。千寻本来的人格是什么样子的呢?还有,“主人”啦,“忧子就是优郁的意思”啦,到底指什么呢? “真好吃!这奶油蛋糕真好吃!都是新鲜奶油呢?我呀,特别不喜欢加了用牛奶和鸡蛋做的假奶油!”千寻,不,“陶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喝着红茶,大口地吃着奶油蛋糕。 撤吧,由香里想,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是危险的。用自学的那点儿心理学知识,对付这个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恐怕太莽撞了吧。就算我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弄不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这可不是我所希望的。千寻需要的是有执照的心理咨询医生或精神病科的专家。 但是,怎么对专家们说呢?由香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把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事隐瞒起来,就判定森谷千寻是一个具有多重人格的少女,有说服力吗? 想到这里,由香里问道:“哎,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可以向他诉说烦恼的老师呢?” 也许是由香里问得太突然吧,“陶子”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班主任老师?”由香里问。 “不是。” “那是哪个科目的老师呢?” “理咨询医生,野村老师。” “每星期几次?是固定的吗?” “差不多每天吧。学校里有谈话室,野村老师每天都在那里。高兴的时候就可以去那里玩儿玩儿。” 对了!由香里一下子明白了。为了解决学校里学生欺负学生的问题,文部省数年前就决定在小学和中学设置常驻的心理咨询医生,但在一部分公立实验学校里,只设置了临时心理咨询医生。看来千寻她们学校心理咨询医生是常驻的,这么说,千寻所在学校一定是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既然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医生,一定了解千寻的家庭情况等背景,如果千寻经常找心理咨询医生面谈的话,心理咨询医生也许知道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问题。 “可是,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她—这个叫“陶子”的人格,绝顶聪明,随便给她一个回答是不行的。想到这里,由香里说:“你看,我不可能永远做你的谈话对象吧。所以呢,你出院以后回到学校,谁当你的谈话对象呢?我是替你担心啊。”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啦?”虽然装作开玩笑,“陶子”的问话中隐藏着锐利的锋芒,却让由香里感到害怕。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由香里虽然在否定,但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就在这时,千寻内心同时冒出来许多的声音。 “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当心!” “我不是说了吗?对这个女人,放松了警惕可不行!” “那个讨厌的老大妈,一定跟她说过什么了!” “她是个奸细!” “不过,我倒觉得她不像那样的人……” “陶子!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让她说!” 由香里拼命压抑着从千寻内心涌过来的声浪,到底有多少个声音,数都数不过来了。作为一个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由香里窥视过各种各样的人的内心世界,但像千寻这样的多重人格一次也没见过。自己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人呢,还是一群人呢? 由香里虽然已经很有自信来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静,但也不得不掩饰一下,“……其实,青木女士是为你担心哪。” “为什么?” “因为你家里人没有来看你啊。” “啊,叔叔也好,婶婶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来看我。本来他们就对我漠不关心,现在又忙着盖房子,哪有时间来看我呢!” 由香里知道自己捅着了对方的痛处,这是危险的赌博。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做了。 “还有呢,她也担心你现在的心情。你的心情变得太快,怎么说呢,每次见你,都像变了一个人。” 由香里刚说完,就听见千寻内心的各种人格大声嚷嚷起来,都是提醒千寻要警惕的歇斯底里的、恐慌的声音。 由香里集中精力,一个一个地数着千寻内心那些人格。一个……两个……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分辨不清了,经推测,千寻内心存在的人格在10个以上。 “我……是个性情不稳定的人。”千寻说。 “我看也像。”由香里的赌博好像是成功了,千寻(实际到J氏是谁呢?)说话的声调变得很低,似乎又头痛起来了,一个劲儿地眨着眼强忍着。头痛大概是人格交替的时候必然出现的症状吧。 “欺负千寻……她是敌人!” 由香里听到千寻内心这个声音的时候,全身冻僵了似地呆住了。那声音里隐藏着的感情能量之强烈,超过了所有的人格。由香里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色都变了。 “敌人……奸细……欺骗千寻……折磨千寻……敌人!”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由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格。这个人格跟千寻内心的其他人格是隔离开来的,智力很低……或者可以说忍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思考的时候很难形成像样的语言。但是,其强烈的意志和攻击型性格,根本不像是一个女高中生。 “不行啊……矶良!你走开!” 刚才,支配着千寻的是一个叫“矶良”的人格,她显然不服从那个处于领导地位的“陶子”的指挥,尽管“陶子”在大声叫喊。千寻慢慢地向上翻起眼珠瞪着由香里,那眼睛就像蛇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表情的变化也比刚才人格交替时剧烈得多,无法叫人认为她跟刚才的千寻是一个人。 “矶良……”千寻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闭上了眼睛。人格交替再次开始,“矶良”沉入无意识的暗处,代替他行使职权的又是一个新人格……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头疼得厉害。”千寻说。 “不要紧吗?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勉强你说话。”由香里一边应付着跟千寻说话,一边庆幸那个叫“矶良”的人格走了。 “我经常是这样,说头疼就头疼。也许是因为地震时给我砸的。”新登场的人格很巧妙地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新人格的性格很像“陶子”,说话的声音比“陶子”要低沉,但十分清晰,好像电视台的播音员。那微妙的差异,如果不是由香里这样的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是分辨不出来的。新登场的人格比“陶子”还要聪明,但比“陶子”待人冷淡一些。 “再好好检查检查吧,头部的伤,不注意可不行。”由香里建议说。 “做过脑电图了,说是未见异常。” “那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我就回去了。” 千寻圆圆的眼睛紧盯着站起来的由香里,“您还来吗?” 由香里从千寻的眼神里看出她真心希望再次见面,那温暖的好意的波动,一波紧接着一波朝由香里涌来。少女孤独的心情打动了由香里,她想,说不定这少女在向我求助呢。千寻并不是一个脱离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她是一个刚满17岁的少女,她的人格分裂成为若干个,一定是为了越过某些令人痛苦的障碍,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 “来,一定来。一言为定!”由香里笑着对千寻说。千寻安心了,紧张的表情缓和下来。没有丝毫的做作,那是真实感情的流露。 今天运气不错。由香里从病室里出来,没碰上一个她认识的志愿者。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走出医院,裹着沙尘的大风吹在身上,刀割似地疼。背部肌肉好像冻成了冰,冷得浑身哆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回旅馆换一身内衣吧,不然非感冒了不可。 我应该撤了。我胜任不了,这是非常清楚的。这里没有我能做的事…… 在甲子园车站,就像战争刚刚结束似的,人们扛着大个儿的行李往车上挤。由香里好不容易才挤上车,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重复着在路上所想到的话,但始终没能说服自己。 开始她想去千寻的学校去找那个叫野村的心理咨询医生,透露一下千寻具有多重人格就算了。可想来想去觉得只这样做是远远不够的。 迄今为止,由香里因为具有感情移人功能,不管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看到过各种各样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内心世界。这些人的一个共通点就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以及对于他人的痛苦缺乏同情心而形成的冷酷性。但是,这些人在盛怒之下采取的过火行动,跟一般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叫“矶良”的人格,就像被人捅了窝的马蜂,正处于凶暴的怒潮之中。由香里已经听到了那只马蜂嗡嗡的叫声。“矶良”缺乏作为一个人的热情,她的激怒属于爬虫类冷酷的激怒。即便是通过感情移入功能稍稍解冻一下,也会使由香里的心冻成冰块。 而且,“矶良”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名字。 由香里小时候读过的《雨月物语》里有一篇《吉备津的锅》,细节回忆不起来了,但故事里边登场的不祥冤魂叫矶良,还残留在记忆里。 不行!由香里拼命地抓着车上的吊环。那个叫“矶良”的人格,肯定会给千寻,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好呢?由香里陷人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千寻的内心有一个不能看着不管的危险人格,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情况下把这一事实告诉心理咨询医生呢? 由香里在自学心理学的过程中,一直避免跟心理学专家见面。精神病科的医生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嘛,始终是遵从客观的诊断来判断病情,精神病研究学会没有正式承认的东西,绝对不会贸然作出诊断。在日本,多重人格障碍的诊断问题就是其中一例。 但心理学者和心理咨询医生就不一样了,他们更重视印象和直感。所以,他们之中的平庸之辈没有一点儿用处,就算有那么一些具有非凡洞察力的人物,也会一下子就把精力集中在由香里的特异功能上。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的特异功能…… 算了吧,躲远点儿吧,别再参与这件事了。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性的判断。 你已经够过分的了,快要出问题了。你又不想当什么圣母,偶然帮助了几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就想拯救整个人类,你做得到吗? 谁也救不了她,应该撤了。特意到心理咨询医生那里去,不是自找麻烦吗…… 可是,千寻的身影总是固执地浮现在由香里眼前。 私立晨光中学,坐落在兵库县尼崎市和西宫市之间的武库川河畔。这是一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校园里的银杏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给人的印象是一所大学。建筑物是漂亮的茶色瓷砖装饰的,让人觉得厚重扎实。猛地一看,并看不出大地震以后的痕迹。 经志愿者们的指导老师—神户大学精神病学系的馆林先生介绍,由香里来这里找到了心理咨询医生野村浩子。浩子看上去有30多岁,高高的鼻梁,很漂亮。没有化妆,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是赶时髦的年轻小伙子们喜欢留的那种马尾式发型。自大褂的上衣兜里,不知道为什么插着五六支圆珠笔。 由香里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浩子中指有被香烟薰黄的痕迹。心想这么漂亮的人对自己的外表这么不经心,真是少见。 “噢,贺茂小姐吧?协助治疗心理创伤的志愿者,特意从东京来的,累坏了吧!”口气豪爽,但声音是很柔和的,让人觉得和蔼可亲。由香里刚认识她两三分钟,就开始对她抱有好感了。 “哪里哪里,跟受灾者们吃的苦比起来,我这点儿累算不了什么。” “嗯,优等生的回答。你去看望森谷千寻同学啦?谢谢你!我也一直想去看她,可平时脱不开身,只有星期日才有时间。对了,你抽烟吗?” 由香里顺着浩子的视线,看到了特意放在书架顶上的打火机和烟灰缸。 “不抽。” “是吗?太好了,我,戒烟了,从今天早上开始戒的。”野村浩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站起来,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一壶茶,给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谢过浩子,端起茶杯来一看,茶杯里的茶垢已经是大圈儿套小圈儿了。她做了一个喝茶的样子,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去了。 “……为了去协助治疗受灾者的心理创伤,我跟学校请假,可是学校不准假。这里每天也够忙活的。学生家里大事小事也不少。神户大学的馆林先生,是我高中同学。他对我说,别在本地守大门了,快来当一个为受灾者提供精神援助的领导吧!可是,目前的我还做不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浩子很爱说。由香里虽然不是来向心理咨询医生诉说烦恼的,但浩子的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于是就静静地听了起来。 “对、对了,森谷千寻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啊,你特意到我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浩子突然缄口不语了,一直盯着由香里,意思是,你怎么不说话呀?由香里犹豫了一下,把茶杯送到嘴边又放回去,干咳了一下,终于开始说话了。 “森谷干寻身体很好。可是,我觉得她精神方面有点儿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开始跟她谈话的是别的志愿者,是当地的一个家庭妇女。她说千寻有时候能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有时候又变得很奇怪……” 浩子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但什么都没说,而是催由香里先说完。由香里看出浩子是一个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人,所以还没有听到她心里的声音。 “后来,就由我来接替那个家庭妇女继续跟千寻谈。” “为什么由你接替?你是不是当过当心理咨询医生?” “没有……在志愿者当中,大家比较相信我。也许是因为我谈话的技巧比她们好一点儿。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外行,我接替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总绕圈子也不是个事,于是单刀直人地说:“我想跟您谈谈我对千寻的印象。我觉得这事儿无论如何要跟最接近她的心理咨询医生谈谈……她属于多重人格障碍。” 浩子听了由香里的话,张口结舌,变得哑口无言了,但是她的心在说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瞎猜吧?不过,特意跑到我这里来,应该是有把握的……可是,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给她诊断,反复做了那么多试验,你才跟她见了两次面就知道了?你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才20岁,自己还说自己是外行呢……” 浩子变得严肃起来。 离解性同一性障碍…… 以前叫做多重人格障碍,但是,根据美国精神病医学会(APA)编纂的《精神疾患的分类与诊断手册》最新版的DSM-IV记载,现在的正式名称是离解性同一性障碍。 这种病不但出现在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凯伊思的一系列著作里,而且在日本也已经很有名了,可实际上人们对这种病还是一无所知。日本国内的实际病例,被写成报告的连10例都不到。 在浩子最后一句心灵语言里,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她非常少见地喷发出愤怒之情,吓了由香里一跳。浩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在整理自己的心灵语言,她用双手在自己的面颊上啪啪地打了两下。 “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你见过患离解性同一性障碍的精神病人吗?”浩子嘴上这样说,心灵语言却是,“难道是高野弥生唆使她这样做的?高野那女人不可能知道森谷千寻有多重人格障碍呀……” 由香里决定破釜沉舟。她摇摇头说:“没有,一次也没见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敢这么说?” “我只能跟您说这是我的直觉,但是,我敢说这是确切无疑的。” 浩子满脸不高兴,“这种事,你就这么轻率地……” “那么,我想问问您,野村老师,您认为她不是多重人格障碍症吗?” “这个嘛……这个问题是不能对你说的。这关系到学生的隐私问题。”很明显,浩子在故意破坏谈话的气氛。 由香里克服着自己的胆怯,提高嗓门说:“我跟千寻谈话的时候感觉到了。她当时交替出现的几个人格里,至少有一个是相当危险的。那个危险的人格有很强的复仇心理,还有被害狂想的倾向,而且极端冷酷,好像对某人一直怀有仇恨。如果放手不管,很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由香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在等候浩子的反应。 “复仇心理,被害狂想,极端冷酷?她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确实有一个具有复仇心理的人格,但她指的是谁呢?阳子?小满?在我的诊断中,没见过那么危险的人格呀。殊理?范子?都有超越常规的地方,也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但是,他们一般不出现啊,而且被控制的很好嘛。哪个都不像,是误解?” 已经足够了,由香里想。野村浩子这个心理咨询医生,已经详细地掌握了千寻的多重人格,而且她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已经警告她千寻的多重人格里有一个危险分子,剩下的就是她的责任了,我由香里能做的已经做了。 但是,由香里迟疑了一下,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是出于好奇心,也许是出于对千寻的责任感,她觉得就这样撤出是不能原凉自己的。即使有被人怀疑的危险,也要让浩子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浩子说:“我并不是单凭想象说话,请让我证明给您看。我跟千寻谈过两次,至少跟千寻体内的五个人格交谈过。第一个是喜欢读书,给人印象不错,知识也很丰富的少女,名字叫‘陶子’ 听到“陶子”这个名字的瞬间,浩子的表情显得非常惊愕。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用右手捂住了嘴巴。但她马上纠正了慌乱的姿势,在椅子上坐端正。这位心理咨询医生现在开始认真地听由香里的谈话了。 “第二个不像陶子那样能给人好感,说话的语调近于关西方言,目光游移不定,挺狡猾,名字叫‘阳子’。” 浩子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千寻体内的人格的名字的?她想问,话都涌到嗓子眼儿了,又咽了回去,她决定听由香里把话说完。 “第三个,顺便说一句,顺序是我随意排列的。第三个是我刚见到千寻时碰上的,是一个悲哀的,有些畏缩不前的,忧郁的人格,叫‘忧子’ “啊,‘悠子’,‘悠久’的‘悠’。” “悠子”?由香里原来还以为是忧郁的忧呢,大概是她弄错了。 “老师,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您,‘悠子’这个人格,为什么叫主人呢?” “啊?……连这个细节你都注意到啦?”浩子惊得目瞪口呆,她再也忍耐不住了,从白大褂内侧的兜儿里掏出一支烟来叼上,环视了一下四周,站起来从书架顶层取下打火机,点着烟,重新坐在椅子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透过烟雾看着由香里说话了。 “……因为她是主人人格。在众多人格中,她是出现时间最长,左右着日常生活的人格。主人人格,并不只限于原有人格。” 原来如此,由香里心想。她终于理解名叫‘阳子’的人格为什么总是发牢骚了。 “第四个,名字我还不知道,总是在千寻处于混乱的情况下出来收拾局面,跟‘陶子’相似,好像比‘陶子’还聪明。说话很明晰,但有些冷漠。” “这个大概是‘明子’,‘明了’的‘明’。” “第五个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危险分子,名字叫‘矶良’。” “‘矶良’?不知道。这名字是不是来自《雨月物语》里边那个‘矶良’?”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跟由香里一样,浩子听了“矶良”这个名字也感到不快,“现在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些话都是有根据的。关于森谷千寻,除了危险人格这一点以外,我跟你的认识基本一致。那个叫‘矶良’的人格,恐怕是森谷千寻住院以后新出现的。这次大地震可能是出现这个人格的诱因。”浩子深思着吸了一口烟,“不管怎么说,这个星期之内到医院去看看森谷千寻。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告诉我许多有用的信息。作为一个志愿者,又不是搞这个专业的,真想不到你有这么强的能力。” “看您说的,这是偶然的。” 这下行了吧,为什么不是搞这个专业的志愿者能弄清楚千寻的多重人格呢?趁着浩子还没有提出这个疑问,告辞吧。 可是,由香里并没有起身告辞。她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就走,彻底忘掉千寻,做得到吗?而且,看到眼前这位心理咨询医生的内心活动以后,她就更不愿意走了。野村浩子已经不再以保护学生的隐私为由,拒绝跟由香里讨论千寻的问题。 “学生的家长都是石头脑袋,说不定是虐待孩子的罪魁祸首,不可能协助我工作。学校呢,也不敢不顺着家长说话。日本的心理咨询医生也好,精神病医生也好,根本就不学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多重人格,也不想知道。万一强制住院了,扣上一顶精神分裂症的帽子就算完事儿。抗分裂症药物甚至还可能使多重人格恶化。心理学教室的老师们,个个态度暧昧,心理学博士没有任何权威性,如果没有国家级心理咨询医生资格证书,就不能采取任何强制性措施……” 由香里同情起浩子来。刚才的某个瞬间,由香里怀疑浩子没有工作热情,现在觉得冤枉了她。浩子是真的关心千寻,可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眼前这个女孩子呢?就是跟她商量商量又能怎么样?又是外行,又太年轻,而且又是外边来的。不过,搞心理咨询,她好像很有天赋,馆林也这样说过。而且,给我警告的也是这个女孩子。可以相信她吗?……至少她跟高野弥生那种耍花招骗人的女人不一样。真叫人不敢相信,只见了两次面,森谷千寻就向她敞开了心扉。难道不应该请她继续协助我吗?” 由香里下了决心,这里需要她的能力,她要干下去!想到这里,她对浩子说:“老师,我什么资格证书也没有,知识和经验也很少,但我想帮助千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当然,关于她的隐私,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我向您保证!” 浩子盯着由香里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不觉莞尔。这破颜一笑,眼角形成了鱼尾纹,显得格外慈祥,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我正想求你呢。要是让学校知道了,顶多炒我的鱿鱼就是了。”浩子说完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的柜子,取出一大沓子资料,“这是有关森谷千寻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大多是心理测试的结果。” 浩子把资料“砰”地放在茶几上,用快抽完的烟头又点燃一支抽起来,“让我从开始怀疑她是多重人格的时候说起吧。你有与生俱来的直觉天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直说。” 由香里点了点头,浩子打开了话匣子。 浩子的谈话,以及她的谈话触发的影象,引导着由香里具体地经历了当时的情况。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森谷千寻是一个不正常的学生。 野村浩子看着面前坐着的这个身穿西装茄克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浅浅地坐在沙发上,腰挺得直直的,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盖,举止端正,很有礼貌,只是略显紧张。人学不久,糊里糊涂地被心理咨询医生叫来了,不可能不紧张的。 单从外表上看,不像是一个15岁的少女,特别是那副沉着的样子,很像是一个大人。从已经35岁的浩子的角度来说,跟这个年龄的学生之间存在着所谓的代沟。不可思议的是,浩子觉得跟千寻之间没有代沟。 能以如此端正的态度对待大人,并能正确地使用敬语的孩子,在有教养的家里出来的孩子居多,即便是学习成绩好的中学里,也是很难见到的。 “森谷千寻,放松点儿,不是要跟你谈什么严重的问题。”浩子在白大褂的兜儿里摸索着,捏扁了一个香烟盒,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宣布戒烟。她笑着在千寻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文件夹。 “可是,我觉得有点儿严重。我们班就我一个人被叫到这里来了。”千寻笑着说。完全是一种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成年人的态度。在浩子心中,越来越确信千寻是一个正常的女学生。社会常识也好,感情发达程度也好,都在一般人之上。 “啊,对不起。你好像是误会了。你忘了?前几天,新人学的学生,不是都做了心理测试吗?” “就是那次画一张树的画儿的测试吗?” “对。我呢,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医生,经验还很不足,所以就从你们画的画儿里选了几张有意思的,然后找它们的作者谈谈。怎么说呢,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能得到你的协助我还要感谢你呢。” “有意思?……我的画,就那么有意思吗?” “嗯,挺有意思的。”浩子边说边捕捉着千寻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没有忧郁,也没有其他异常。千寻一直在微笑着。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浩子把文件夹打开,看了看那张有问题的画儿。 晨光中学每年都要以新人学的全体高中生为对象,进行一次心理测试,即在A4的纸上用很软的4B铅笔画一棵树。通过这个心理测试,常常发现连本人都注意不到的心理异常。 心理测试的创始人,德国的心理学家卡尔?柯赫的教科书里指出:“画一棵结了果实的树,尽可能画得仔细些。”浩子把“结了果实”这个条件去掉了,让学生随意地去画一棵树。 森谷千寻画的树,在专业心理咨询医生浩子来看,是不能放任不管的。 首先看她的运笔。按照帕尔巴笔迹学理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线条是把铅笔躺倒画的,画得很轻,笔画很浅,让人感到没有力量,缺乏生气。运笔时几乎没有用力,是她精神贫乏的一个佐证。不过,整个画儿的运笔都很轻,安定感还是有的,没有情绪不稳和不安全的感觉。 其次,概括地看了看她的画儿给人的整体印象以后,浩子觉得,作为这个年龄的女高中生画的画儿,太寂寥,太荒凉了。 就画儿的类型而言,15岁的孩子画的画儿,最常见的基本型和冠型。千寻的画儿,立体描画以及树枝的画法,虽然显得稚拙,但还说得过去。表现精神成熟度的树干和树冠之比,即所谓的柯赫比,也基本上与年龄相应。 问题在哪儿呢?千寻的树干是骑着A4纸右侧的纸边画的,也就是说,树干只画上了左边着一半。按照格林瓦尔多的空间图式理论,画儿的右侧是表示对生命采取对抗态度的主动性领域,象征着未来、外向、父亲等。无视这一切,是精神病症侯群常见的构图,表现了他们对未来的绝望。 另外,树左侧的树枝都是向上伸展的,好像指向左上方的某一个点。画儿的左侧是表示对生命采取旁观态度的被动性领域,左上方则象征着来自空气、空虚、虚无、光芒、宇宙的流人、憧憬、愿望、退缩等。 更加引起浩子注意的是,有一些树枝在向上伸展的过程中被压抑,向下弯曲折断,使树干裂开一道大缝,而且树干的中央部分,被爬山虎类的植物缠绕着,好像要勒死这棵大树似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浩子已经看过千寻的档案了。千寻5岁时,父母同时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父母死后,叔叔婶婶抚养她长大。成绩优秀,没有劣迹…… 浩子把那张画儿从文件夹里取出来,放在千寻面前时,看见千寻厌恶地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你画的吧?”浩子问。 “……啊,可能是吧。”一种很不负责的回答。 “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千寻说话时好像感到有些困惑。浩子看见千寻说话时一直用右手掩着嘴,难道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吗? “是吗?你这张画儿,画得不太清楚,我看不明白,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下……”浩子用圆珠笔指点着那张画儿。 “啊,这个嘛,我,不会画画儿。” “可不是嘛,画得不是很好。” 千寻哧哧地笑了,浩子也跟着笑了。千寻说:“而且,当时我有点儿犯困,就随便画了几下。反正这跟成绩又没关系。对不起。” “没关系。” “我没画过树。要是知道让我们画树,我会提前练习一下的。” 浩子勉强地笑了,她知道千寻是在找借口。千寻这种过分的防卫,是内心不安的反映。“我想问问这是什么。”浩子说,“缠绕着大树的,是爬山虎吗?” “啊……大概是吧。” “大概?” 突然,千寻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冥想,又像是要把自己封闭起来。浩子感到惊愕不已,但什么都没说,而是静静地看着千寻。只见她头痛似地按住太阳穴揉着,过了30秒左右(浩子觉得时间很长)才睁开了眼睛。 “……啊,想起来了。这是斯托兰古拉树。” “斯托兰古拉树?” “好像是南半球某个国家的植物,爬山虎似地缠绕大树,渐渐地覆盖树干,一点儿一点儿地……最后,把树干严密地覆盖起来,不让它见到阳光,以至枯死。里边的大树腐朽烂掉了,而斯托兰古拉树呢,仍然保持着大树原来的形状。内部空空的,却依然耸立着。” 千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观察了一下浩子的反映。 说真的,浩子听了千寻的话,吓了跳。如果这次心理测试让画的树是作者本人的表象的话,那么,斯托兰古拉树表现的什么意思呢?这孩子现在正受到什么威胁吧?很清楚,她并没有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尽管如此,浩子还是对尽可能跟自己谈话的千寻抱有好感。这孩子一定有什么话想对人说,她这种想说什么的冲动跟她想隐瞒什么的意志同样强烈。她想说的和想隐瞒的,到底是什么呢?浩子看不出来。 “老师,让我再画一张吧。这回,我一定认真画。” “是吗?好啊。” 过一段时间再画一次,是这种心理测试常常采用的方法。本人想画,正是浩子所希望的。她给了千寻一张A4纸和一支4B铅笔,千寻就蹲在低矮的茶几前,认真地画了起来。在对面看着千寻那集中精力画画儿的样子,好不钦佩,可是,千寻的画儿将近完成的时候,浩子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完全是另一个人的画儿。 线条粗粗的,画得很清楚。整个构图很对称,有安定感。虽然刚才说过不会画画儿,但现在画得很有立体感,表现出相当的技巧。不只是树干,就连一根根树枝都画出了阴影,果实坠得树枝弯弯的,非常逼真。 新画儿5分钟就画完了。 “画好了。这回我可是认真画的。”千寻高兴地说。 浩子盯着那张画儿看了一会儿,“那么,这张画儿就留在这儿让我好好儿看看吧。以后,还有好多事要向你请教呢。” 千寻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云,“您还要找我面谈吗?“ “嗯,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协助我学习,还要经常找你面谈。怎么?你不愿意?” 千寻犹豫一下,“……没关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等千寻走出谈话室,浩子把两张画儿对比着看了又看。那是同一登场人物经过短暂的幕间休息以后,画出来的两张完全不同的画儿。 莫非第一张画儿不是千寻画的?是不是有谁跟她交换了?现在的高中生喜欢恶作剧,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刚才千寻那不自然的态度也证明了这种可能性。浩子差一点儿就要得出这种结论了。 可是,再仔细看,浩子发现了这两幅画的类似点。 新画的这张线条粗实,显得心理很健康,但靠近树根处有树枝被切断以后的断面,那断面给人活生生的感觉。这是幼儿时期精神上受到过创伤的表现。这样的话,就跟第一张画儿树干上有裂缝这一点吻合了。 浩子想计算一下两张画儿的维托根斯塔因指数。她把两张画儿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塑料尺,先量了一下两棵树的高度,旧画儿22.4厘米,新画儿27. 1厘米。 德国精神病医学专家格拉夫,维托根斯塔因认为,树的高度表示画画儿的人的实际年龄,树上的疤痕的高度,表示重大事件发生在哪一年。 浩子查了千寻的生日,现在是15岁零4个月,也就是说,是15.3岁。 旧画的22.4÷15.3=1.47,新画儿的27.1÷15.3=1.77。根据维托根斯塔因指数,1.47和1.77分别表示1岁的长度。 然后,浩子又测量了表示精神创伤发生的年龄。旧画儿在7.8厘米处,新画儿在9.4厘米处。再分计算:7. 8 ÷1.47=5.3,8.4÷1 .77=5.3 也就是说,两幅画儿都表示画画儿的人在5岁零4个月的时候,精神上受过创伤。这和千寻的档案是完全吻合的。 浩子不知不觉地又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兜儿里摸烟,碰到的却是刚才捏扁的那个空烟盒,气得她一下子把空烟盒扔到屋角垃圾箱那边去了。 浩子再次比较了那两张画儿,说什么也看不出是一个人画的。 “第二张画儿,是人格交替以后画的吧?”由香里看着文件夹里的那两张画儿,问浩子。的确,即便是心理学方面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两张画儿的个性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的。我是后来才醒过味儿来的。第一张画儿,是主人人格‘悠子’画的。第二张画儿,是‘陶子’画的。不过,根据维托根斯塔因指数计算出来的受到精神创伤的年龄,只能说是偶然的幸运。” “这是为什么呢?” “‘悠子’和‘陶子’,很偶然地跟千寻的年龄一样大。其实,人格的年龄有时候差别是很大的。比如说小瞳这个人格,才是个5岁的幼女,明子呢,恐怕是20岁左右,跟你一般大。如果是这两个人格画的画儿,我却用千寻的年龄去测量指数,肯定是毫无意义的。” 由香里就像在听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谈理论。难道那些交替出现的人格,年龄和名字都不是自称的,而是各自按照自己的实际年龄生活在人的心里吗? “这些画儿,您让专家看过吗?”由香里问。 “看过。我一个人不敢做出判断,就去母校的心理学教室请求协助。首先,他们请来5个跟千寻年龄相同女孩子,让她们隔一段时间先后画了两张画儿,又把千寻那两张画儿混在她们画的这10张画儿里,然后请9位教授和研究生,用SD法,即意义分析法进行判定。教授们的直觉印象用52个形容词来回替换,分为7个阶段反复判定,用错落乘积法求出相互关系,最后用巴里马柯斯法求出因子行列……” 这些话完全是意义模糊的词语排列,连由香里的感情移入功能都不管用了。看着由香里迷惑不解的样子,浩子知道自己弄错对象了,赶紧道歉,“啊,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专业研究者了……总而言之,就是把看了那些画儿以后得到的印象数值化。” 这还在由香里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她点头表示听懂了。 “最后,请来的那5个人分别画的两张画儿都被判定为是同一个人画的,而千寻的那两张画儿却被判定为是两个人画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了。” 文件夹里还有许多后来对森谷千寻进行心理测试的结果,由香里开始翻看。画树的心理测试一共有13张,从1到12编了号。 有棉花糖似的树冠,只有两条线表现树干的小树。有茂密的叶子,枯燥而写实,表现男性特征的大树。有的细致地画出了阴影,有的飘散着童话般的氛围…… 每张画儿上都用订书机钉着一张便条,便条上用极细的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着说明文字,分为成熟型,纤细型,不安型,萎缩型,混乱型等等。 浩子要对各个人格进行心理测试,还采用了其他测试方法,量是很大的。这些心理测试大多带有强迫性质,由香里对这种做法表示怀疑。由香里自学过心理学,虽然关于心理测试的知识是很有限的,但她还是认为这些心理测试搞得太多太滥,而且不少是重复的。 "心理测试搞得够多的吧?” 浩子到底是专业人员,马上就明白了由香里的意思,“是啊,一般说来,投影法,描画法,答题法,还有智能检查,每项搞一次就够了,可是……”浩子点着最后一支烟,吐烟的同时叹了口气,“说心里话,我也感到不安。对多重人格的孩子,我没有做过心理辅导,而且周围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精神病科的医生们,一听我说多重人格,马上就报以冷笑。我知道,盲目相信心理测试的结果是很危险的。我除了自己的判断以外,还希望有客观的判断,希望有权威人士告诉我,我的诊断没有错……心理测试是我的专业,所以,光依靠心理测试了。” 浩子并不知道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功能,她可以隐瞒自己的想法和所作所为,但她没有隐瞒,而是把心里想到的一切,包括弱点,都详细地告诉了由香里,这种勇气使由香里感动了。 “还有,我跟千寻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她越来越觉得心理测试有意思,不像开始时那么反感了……也许这是她率直的表现自己的少有的机会吧。” 由香里的视线落在偶然翻到的一页答题式心理测试上,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写着的句子,强烈地吸引了她。 “孩提时代,我……”“人们常说我……”“我的失败是……”等刺激性很强的半句话,让接受心理测试的人完成句子。所谓的人格诊断的基本问题。 根据便条_七的记录,接受心理测试的是第2号人格。 第一部分 1、孩提时代,我喜欢跟家里人一起开车兜风。2、人们常说我是一个忽三忽四的人。 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以后,恐怕会认为这是一些很不好的句子。 3、我的生活就是讲和。4、我的失败是没能跟父母一起去天国。5、家里人总是从背后盯着我。 从背后盯着,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这种注视仿佛是相当遥远的。由香里感到心痛,千寻的孤独和被疏远的感觉,引起了她的共鸣。 再往下看,又有好些项目跳入了由香里的眼里,就好像这几项浮在表面似地引人注目。 12、死,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由香里指着这一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浩子在对面看了一眼,说:“就是字面的意思。她相信来世。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相信来世虽然并不稀奇,但第2号人格这样说让我感到意外。第2号人格,你知道是谁吗?” “是谁?” “是‘明子’。考虑问题那么具有理论性的一个女孩子……但是,一般而言,体验过临死前的感受的人,大多会产生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的看法。” 14、我做不到的事,是像同班同学那样天真烂漫。 “这是为什么呢?” “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少女的说法而已。不过,她已经不天真烂漫了,可能指的是别的事实。” 别的事实?由香里一点儿都读不懂浩子的感情。 23、能迷住我的心的是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的鸟。 30、我想起来的事,是黑暗的夜空升腾起火焰的光景。 这两项明显指的千寻是5岁那年濒临死亡时的体验。由香里不需要浩子加以说明。 第二部分2、使我不安的时候,是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时候。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楼道里的脚步声,具体指的什么还不清楚。凭想象我叮以猜出是什么,但是,Blind Diagnosis(盲目诊断)是危险的。在事实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随便说。” 由香里再次试图听取浩子的心灵语言,但浩子通过自我抑制封闭了感情系统,由香里没听到任何声音。 13、自杀,不阻止是绝对不行的。 “……我觉得这个句子的意思也不明确。” “是的。你知道千寻是多重人格,我才跟你这样说。多重人格里经常出现的一种类型,叫做自杀志愿者。千寻内心存在的人格之中,也许有一个是有自杀企图的。我认为是第2号人格想阻止那个人格自杀。” 14、我喜欢的东西是父亲留下来的许多图书来着。 “……许多图书来着,用的是过去时。” “以前,可能除了字典和《雨月物语》以外,还有许多别的书。不知道那些书怎么没有了。” 22、大部分时间在黑暗中度过的蝉的幼虫,一直企盼着飞向天空。 “这一项让人感到突然。” “蝉,最长的可以在地下生活19年,钻出地而羽化以后的生活,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我认为蝉的幼虫指的是‘明子’本人。12个人格是交替出现的,不出现的时候不就等于生活在黑暗之中吧?‘明子’是在以蝉自喻吧。至于这是怎样一种心情,我也想象不出来。” “还有,这是第二次提到向往天空吧?” “对,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关键词。” 30、我永远都忘不了的事,是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的样子。 中间反复记述了临死前的体验,最后也是以此作为收束。单从这一点,也能看出临死体验对她的精神打击是很大的。由香里在苦思冥想,电话铃突然响了。浩子走过去拿起听筒,小声跟对方谈起话来。由香里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半小时了。人们在集中精神做某件事的时候,总是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浩子放下听筒,满脸遗憾地回过头来,“真对不起,从现在开始,得跟学生面谈了。” 由香里站起来,“您太客气了。打扰您这么长时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浩子一直把由香里送到学校大门口。途中,女生们看到由香里,咬着耳朵说起悄悄话来。男生们被由香里的美貌所征服,呆呆地看着她,张开的嘴巴都忘了闭上。 由香里说:“以后我也尽量去找千寻谈心。” 浩子说:“那就拜托你了,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请你马上告诉我……半夜里也没关系。”说完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了由香里,“我现在倒是不怎么担心森谷千寻,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呆着,也不会觉得寂寞。肯定会有很多朋友陪她聊天儿。我担心的是医院让她出院。” 由香里站住了,“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啊,我不想让你有先人之见,反正你早晚会明白的。” 由香里感到从浩子身上传过来一阵强烈的悬念之波。 千寻的临死实验 第三章千寻的临死实验 由香里接触最早的人格,是“陶子”。 “说点儿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还记得的事。”由香里坐在千寻的病床边对千寻说。 “那个时候的事吗?” “啊,只要是想得起来的。” “陶子”把双手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她的心情平静,由香里听不见她内心的声音,也许她正在跟别的人格交换信息吧。 “那是千寻5岁那年,1984年春天的事……”。“陶子”说。 晚上8点半,千寻的父亲森谷茂驾驶着一辆白色小轿车,奔驰在大阪府北部的山道上。这是一家二口利用星期天回老家为千寻祖父母扫墓回来的路.L。 “陶子”的意识里再现着当时的情景。5岁那年发生的那次事故,千寻内心的大多数人格都记得。 “陶子”平静地述说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千寻父母的声音,清楚地在由香里耳边响起。 “真倒霉,照这样,到家得10点多。”森谷茂丧气地嘟囔着。 “她爸,在有餐馆儿的地方停一下吧,千寻饿了。”坐在后座上的母亲七子打着哈欠说。 “爸爸!我饿了!”千寻抱着去年圣诞节父母给她买的黄色布娃娃小熊,坐在父亲旁边的副驾驶座上。 “别捣乱!一会儿就到家!”森谷茂粗暴地说。 “你这是怎么对孩子说话呢?孩子多可怜哪!”圭子不满地抱怨着,从后座伸过手来抚摸着千寻的头安慰她。 千寻倒没觉得父亲生气。 “都怪你!要不是你多嘴,千寻还想不起肚子饿的事儿呢!” “什么?你倒埋怨起我来了!”圭子尖叫起来,“你让千寻和我在这大山沟里等了好几个小时,肚子都饿扁啦!” “那有什么办法,车胎不是扎了嘛。在那种地方放钉着钉子的木板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哪!” “我让你叫修理汽车的,你不叫!”圭子不服。 千寻刚5岁,但能如此清楚地记得父母的对话,而且意思也能理解。由香里在感到惊奇的同时,又认为这也许是千寻长大以后经过再加工构成的。 “走到有电话的地方得走好几公里呢!而且我有备用轮胎,还要给修汽车的打电话,还不让人家笑话死!” “你从来都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结果呢,换个轮胎用了好几个小时!” “千斤顶坏了嘛。我费.了那么大劲儿,手都受伤了,还不是为了你们!还不好好谢谢我!”森谷茂把裹着绷带的左手指伸给圭子看。 “危险!手别离开方向盘!” “我开了20年车了,没出过事故,也没违反过交通规则!”森谷茂又把左手在千寻眼前见了晃。千寻笑了。 “噢,下雨了!” 雨点打在风挡玻璃上,森谷茂启动了雨刮器。 雨不大,但五月里的雾雨使本来就很难走的山道变得更难走了。 “千寻,在这边儿有新朋友了吗?”森谷茂问。 森谷茂是一家大型电器公司的业务员,最近刚从工作多年的东京调到了大阪,家安在大阪府南部一个住宅区的职工宿舍里。 “嗯,有了好多新朋友。”千寻得意地说。 “不是说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说话奇怪,不跟你玩儿吗?” “嗯,不过,我跟大家一起玩儿的时候,说大阪话。” “是吗?在家里没听你说过大阪话呀。” “孩子嘛,很快就习惯了。”圭子说,“千寻跟邻居家的池田和聪子一块儿玩儿的时候,大阪话说得可地道了,吵得我直头疼。” 在东京出生在东京长大的圭子,特别不喜欢大阪话,在家里一直教育孩子说普通适。 “怎么会头疼呢?我头就不疼。”千寻不服气地说。 “大阪话说得那么好吗?说一句给我听听。爸爸小时候就说大阪话。” “不行!” “不行?为什么?” “什么都不为,不行就是不行……” 千寻在母亲不合理的强制教育之下,不得不在家里说普通话,在外边说大阪话。也许这就是千寻多重人格发生的基础呢。——由香里想。 在家中,千寻生活在“普通话模式”里,到外边去的时候,在小朋友们讲的大阪话的触发之下,她的语言开关马上切换到大阪话。当然,5岁的千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而父母除了觉得她这样会很累以外,也没更多地追究什么。 千寻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雨滴。只要一低头,安全带就会勒着脖了,好不舒服。扭头看了看父亲,见父亲正在专心驾驶,她就偷偷地把安全带的搭扣解开了。 车外漆黑一片,被风吹散的雾雨打在玻璃上,形成许多小水滴,在引擎的震动下,小水滴汇集成大水滴,很快地流了下去。 森谷茂驾驶着汽车在山路上奔驰,不愧是20年没出过事故,也没违反过交通规则的老司机。尽管山路难行,又下着雨,他的车速一点儿也没有减慢。 千寻开始昏昏欲睡,而森谷茂已经开始考虑明天的工作了。森谷总是这样。全家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千寻只要看见爸爸严肃地注视着天空,就知道爸爸又在想什么事了。 今天星期天,按照预定的安排应该加班。但因为弟弟责备他自从到了东京以后一次也没为父母扫过墓,就带着妻子和女儿下乡了。 千寻看到,为了尽快回到家里,森谷茂一直加大油门往前冲。 坐在后边的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平时圭子怕森谷茂开车打盹,总是说这说那的给他提神。可是最近一直失眠,加上刚才等着森谷茂换轮胎,困得要命,就坚持不住了。 突然,一道晃眼的光从正面射进了千寻的眼睛,紧接着她听见了汽车喇叭声。半睁的眼睛看见爸爸正在拼命打方向盘,轮胎打滑,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千寻感到受到强烈的一击,身体的重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 千寻先是撞倒了车顶上,随后就被甩出了被震开的车门。 千寻仍然在哭叫,但她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在空中飞了很久,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正飘浮在黑暗的夜空……” “陶子”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含感情,但由香里能感觉到她的内心跟她的声音正相反。雾雨还在下。眼下是丈把长的野草和陡峭的悬崖,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地方明晃晃的,那是一辆正在燃烧的汽车,汽车四轮朝天,猛烈地燃烧着,千寻刚才坐的汽车。 千寻呆呆地看着那辆燃烧的汽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啊? 突然,燃烧着的汽车鸣起了喇叭,方向指示灯也开始闪亮。千寻觉得那是一头巨大的动物临死前痛苦地喊叫。 汽车喇叭的尖叫不久就突然停止了,就像巨大的动物停止了呼吸。紧接着,火焰中的四个轮胎相继发出巨大的爆裂的声响,车窗玻璃被震得粉碎。 滚落在车前边那个布娃娃小熊被烧得焦黑。 爸爸也死了,妈妈也死了…… 千寻幼小的头脑渐渐地明白了,她伤心极了。她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爸爸,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她想放声大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她拼命地想向上爬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了。 千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被雨水打湿的草地上。大概是什么地方受了伤,想动,却又动弹不得。脖子能感觉到燃烧的汽车的热气,想扭过脸去看看却又做不到。 远处传来人的叫声,然后是救护车的鸣叫。她再次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房间里。墙壁和床都是淡绿色的,发着模模糊糊的光 千寻觉得自己飘浮在接近房顶处,好像是在泡热水澡,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往下看去,看见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灯,照着灯下面的台子上躺着的一个全裸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周围,站着许多穿绿色罩衫、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大概是医生和护士吧。其中一个医生用手指撑开小女孩的眼睛,用钢笔式手电筒照着看,另一个医生用手指在小女孩胸部到处触压着。几个护士推过来一台机器开始安装。 千寻看着那个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掉的小女孩,觉得她好可怜。她怎么了?得什么重病了吗?仔细一看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的脸,千寻吓了一跳。这个小孩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我死了吗? 下边的医生护士们根本没注意到上边的千寻。一个医生托起小女孩的头,把她的嘴撑得大大的,然后用一个头部带镜子的棍子伸进嘴里,继续往里插软管。大概是碰到了什么地方,小女孩难受得脑袋直哆嗦。 住手!你们太过分了!别折磨她了!千寻大声叫喊着。 谁也没有听见千寻的叫喊。千寻又叫了好几次,才看见一个护士往四下看了看,但她马上又继续她的工作了。医生总算把软管插进去了,小女孩的头就那么向后仰着,被放在了台子上。 千寻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想跑到房间外边去。奇怪的是她刚这么一想,就像会魔法似地穿破墙壁,来到了外边。 外边门口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是扫墓时见过的西宫市的叔叔婶婶。 “……可是,我们这一方没有什么责任吧了”婶婶说。 “当然!开卡车的司机是疲劳驾驶,他承认,撞车的时候他快睡着了。” “那得赔咱们钱吧?” “那还用说!对方是个大公司,讲究体面,少赔不了。我哥哥才36岁,按照霍夫曼方式计算,至少赔一亿以上,再加上三个人的赔偿费……”叔叔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眯缝着,也不管这是在手术室外边,点着一支烟就抽了起来。散光的眼睛一眨不眨,贫相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吐着烟圈儿。 “不过,千寻不是还没死吗?” “啊,……弄好了,也许能保住一条小命。” “那样的话,千寻这孩子怎么办呢?” “那没办法,只能我们养着了。没有别的亲戚嘛。” “可是,我可不知道怎么教育她。那孩子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们。我自己都没生养过孩子,还去养别人的孩子!”婶婶歪着那张中年妇女特有的脂肪丰厚的白脸,喷着吐沫星子说。 “你想想看,要是千寻死不了,我们就得不到一分钱,都得是千寻的,赔偿费也都要给她。要是我们抚养她呢,那些钱还不是由我们来支配呀!” 叔叔婶婶的话,千寻听不太懂,但她明白,爸爸妈妈已经死了。 奇怪的是,这次千寻倒没有什么悲伤涌上心头,大概是她看着汽车燃烧时,心里所有的悲伤已经消耗光了吧。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一种肃静的断了念的气氛笼罩着她的心。她想回手术室去。 千寻刚回到手术室里,就听见坐在监视器前边的护士尖叫起来。医生们显得有些慌乱,动作突然加快了。一个护士推着一辆小车过来,递给医生两个圆盘,这两个圆盘跟小车上的机器用导线连接着。 医生在那个长得跟千寻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胸前涂上胶状物,把圆盘往她的胸部一放,她的身体受到强烈的冲击,跳了起来。 啊呀!别弄了!千寻吓得缩成一团。她要死了!再这样弄,她真的要死了! 但是,医生根本不住手。一下,两下,三下,执拗地用圆盘冲击着她,每次冲击都使她那细小的身体像布娃娃似地在台子上乱蹦乱跳。 那个乱蹦乱跳的小女孩渐渐地看不清了,医生们的身影也都奇怪的歪倒下去,一切都从千寻眼前淡出,暗转了。 她飘进一个黑暗的巨大的隧道。她听得见汩汩流水声,奇怪的是,医生们说话的声音好像还在从老远的地方传来。 千寻在隧道里向前飘。在隧道的尽头,她看见一缕微弱的光线。越往那边走,光线就越强。光线就像奶油菜汤,细腻温热。 千寻想到光线那边去,到了那边,说不定会见到爸爸妈妈。 千寻!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谁呀?千寻环视四周。千寻!有人还在叫她,是爸爸妈妈的声音。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啊!千寻大声叫起来。 千寻!回到原地去! 不!我想到那边去! 千寻呐!你到这边来还太早啊! 不!我一定要去! 别撒娇了!将来早晚会见面的! 不!现在我就想见你们! 千寻突然觉得身体变得沉甸甸的,她滴溜溜地转着,从虚空之中摆脱出来,隧道那头的光线渐渐远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千寻觉得胸部一阵刺痛,哼了一声。 “大夫,心跳恢复了!” 这回,千寻听到的护士的声音是在上边。 由香里回到现实中来,看了眼前这个已经成了高中生的千寻一眼。由于无尽的悲痛和失落感,千寻对于往事的记忆,精细如工笔画,明亮如月光,晶莹如宝石。 如此沉迷于幻影之中,到了忘我的程度,对于由香里来说是好久没有过的事了。 “陶子”回忆5岁那年发生的那起事故,充其量花了10分钟的时间,但由香里沉迷其中,好像经过了整整一个夜晚。由香里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时间扩张”现象。 “您怎么了?”千寻问。 “没什么。”由香里强笑着。对于千寻来说,刚才的回忆反复过几十次,几百次了。但是对于由香里来说,由于强烈感情的连续刺激,已经陷人了相当疲劳的状态。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迷糊起来了?” 由香里听见千寻内心那个叫做“陶子”的人格在说话。 不久,在回忆了5岁那年的事情,感情一度兴奋以后,千寻恢复了平静,思考的声音越来越小,由香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由香里把浩子作为自己的指导老师,对千寻进行具体的心理辅导,进展十分顺利,效果也很好。 一般心理辅导每周只做一两次,由于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每天长时间接触效果会更好。这在美国学者的研究成果里可以找到依据。每天接触8小时以上,连续接触两周,人格统合的效果相当于每周只做一两次的好几年。 因此,由香里把访问其他地震受灾者的安排压缩到最小限度,每天至少陪着千寻在一起呆四五个小时。医院方面本来不同意,但在浩子的强烈要求下,由香里和千寻拉上帘子谈话,院方也就不再说什么。 跟由香里接触最频繁的,是主人人格“悠子”。不过“悠子”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格,轻易不对由香里敞开心扉。刚开始的时候,由香里搜集信息的工作进展很慢。 但是,“悠子”感觉到由香里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以后,就开始尽可能把记忆的片段讲给由香里听了。随后,没有在由香里面前出现过的人格也都纷纷登场走到前台,开始跟由香里对话了。 由香里坐在千寻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寻的表情在逐渐发生变化。 以前,千寻在进行人格交替的时候,总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现在轻多了,只是稍微皱一皱眉而已。 “你是小满吗?”由香里问。 千寻的表情变了,一直掌握着主导权的“悠子”,垂下眼皮,战战兢兢退到一边。新出现的人格,昂着头,眯缝着眼,蔑视地看着由香里。 “是我,怎么着?”不只是表情,就连说话的声音和气氛都变了。这使由香里又一次惊叹不已,她客气地对“小满”说:“你好!我是贺茂由香里,认识你很高兴。刚才我跟悠子说话来着。” “知道知道!”新人格“小满”不耐烦地打断了由香里, “悠子扮演什么角色,大家都知道。” 千寻这个可爱的女学生,像一个男孩子在说话,让人感到非常别扭。用男孩子的说话方式说话的女学生,并不鲜见,但是,千寻被“小满”这个人格控制的时候,说话方式确实像个男孩子,跟一般用男孩子的说话方式说话的女学生有微妙的差别。 据美国有关研究报告记载,人格交替以后,不仅表情和说话方式,就连手腕的力量,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乃至脑波和过敏物质都会发生变化。具有感情移人多能的由香里,已经感到了跟男性非常接近的感情波动。 由香里确信这个叫“小满”的人格,在生理上完全是个男孩子,而不是一个扮演男孩子的少女。 “小满”突然在胸前胡乱撕扯起睡衣来,“烦死我了!又让我穿女孩儿衣服!” “哎……这样可不行!”由香里慌了。要是把扣子揪掉了,下次女孩子人格出来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你替我告诉悠子不行吗?给我穿得规矩点儿!” “规矩?” “上街的时候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人们会怎么笑话我?这还不如穿校服呢,要是让我穿裙子的话,当下我就给它撕成碎片!告诉她,我觉得害臊,都是你们搞的!” 由香里微笑着,“知道了。紧身运动衫什么的还行吧了”由香里从“小满”的感情波动里感觉到,他的气势汹汹只表现在口头上,还不至于采取什么行动。 “粉红的可不行!” “我一定告诉她。” “小满”听由香里这样一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由香里一边注意着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边耐心地问:“我呀,想把千寻心里存在的大家伙儿啊,集合起来变成一个,你能协助我吗?” “行啊,我就是为了这个出来的嘛!”听“小满”的口气,简直是把由香里当傻瓜。 “谢谢你!那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由香里在问问题的过程中,发现“小满”妄自尊大的背后,隐藏着一颗非常脆弱的容易受伤的心。 由香里突然意识到,“小满”可能是为了维护千寻的自尊心而诞生的一个人格。 “在别的那些人格里,你喜欢哪一个?” 对于由香里的这个问题,“小满”撅着嘴不满地回答说: “你怎么提了这么个问题呀?我一般见不着他们嘛!” “比如说陶子,明子,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陶子嘛,爱强加于人,还总认为自己一贯正确,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就会打官腔儿说话的声音包含着某种奇怪的情感,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跟她合不来。明子嘛,像个秀才,冷冰冰的,我也不喜欢她。” 人格之间的喜欢与不喜欢以及力量对比,对于由香里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为了最后使人格统合,是必须要走这一步的。 “那么……幸生呢?”由香里又问。 “幸生”是一个少年人格,是在由香里昨天跟千寻谈话时出现的。很稳重,总是睡眼惺松的,说话很随便,跟“小满”形成鲜明的对照。由香里想,“小满”好像不喜欢异性人格,那么同性人格怎么样呢?没想到这个非常,单纯的想法却引出了重大的发现。 “那小子,还有口气儿活着就是了,懒蛋一个,整个儿一个废人!” 回答得好干脆!由香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可真够刻薄的!” “一看他那个名字,就是您由香里也能明白。” “名字?”“幸生。查查字典您就知道了。“小满”把床头的字典拿起来,递给由香里,“看到这本字典我就想起我死去的爸爸。查完了马上还给我。” 这是一本1975年出版的《新字源》,由香里查到“幸”字,解释是,幸运,幸福,运气,愿望,巡幸……并没有看见什么特殊的意思。 “您看看幸生那个词。” ……有了。 【幸生】①懒惰,依靠偶然的运气活着。《荀子?王制》“民无幸生”…… 由香里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么,别的人格的名字也都有意义吗?”“嗯,基本上只取一个汉字的意义。瞳,有无知的意思,所以,她总是像个傻瓜似的,呆呆地坐在那里。” 由香里假装查“瞳”字,翻到了“满”字那里。 “满”的第四个意思:“④骄傲自满。……”由香里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太合适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了名字的汉字的意思,决定性格?跟千寻正式接触之前,由香里从浩子那里借来大量关于多重人格障碍的资料阅读过,但关于这方面的例子一个也没有。 由香里问“小满”,“为什么每个人的性格都写在了字典上呢?” “我也不太清楚。” “是谁给起的名字呢?” “没有谁给起名字,生下来就带着名字。谁都是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过,要是这样的话……”莫非所有相互交替的人格,都是千寻自身产生的吗?由香里感到迷惑不解了。 一般而言,所谓多重人格,就是过去受到的精神创伤,在处于支配地位的意识的压抑之下,沉淀到内心深处,逐渐跟周围各种各样的东西粘合在一起,越滚越大,最后形成一个独立的人格的复杂化现象。 这个过程,一般总是应该委托给某个人加工的。可是在千寻这里,似乎是由某种意志作为中介的。 由香里的目光落在了手上的《新字源》上。 没错儿!可以使千寻想起死去的爸爸的这本字典,一定被千寻读得烂熟了。许多汉字的引申义,她也记得非常清楚。面临深刻危机的时候,被迫去适应环境的时候,千寻就创造一个人格去应付局面。于是,生出来的人格为了对付面临的危机,需要形成必要的性格,就在千寻熟知的字典里设计一个跟性格相符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千寻内心的人格们,实际上都是千寻一手操纵的木偶,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实际上只是一个发疯的人唱的独脚戏! 人格支配下的第一次谋杀 第四章人格支配下的第一次谋杀 千寻站在大门外边,悄悄地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 狗窝是空的,佩斯不在窝里。白天,佩斯是不关在狗窝里的,但它从来不到街上去。窝里横的佩斯,在自己的领域里对谁都敢乱吼乱叫。只要一到外边去,马上就夹起尾巴变成了可怜鬼。 夏日炎炎,毒辣的太阳烤着千寻那从半袖衫里露出来的胳膊。要不要就这样进去呢?千寻很犹豫。佩斯要是在院子里呢,可能还不会对千寻怎么样,但它要是故意藏起来的话,说不定会对千寻采取突然袭击。 就在千寻左右徘徊的时候,守护天使“明子”出来了。她趴在千寻耳边小声说,“动作快点儿,突然跑进去。佩斯追不上你。” 千寻用湿漉漉的汗手抓紧书包带子,吸了一日气,突然朝距大门5米左右的房门跑去。佩斯果然从隐藏着地方狂吠着跑了出来。千寻慌忙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在佩斯跑过来之前的一瞬间冲进家里,回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跟小学六年级的千寻大小差不多的杂种狗,用爪子挠着门,懊丧地叫着。千寻从门上的磨砂玻璃往外看,看见一个茶色的影子,转来转去地在门前溜达着,直到认为千寻不会出来了,才回到狗窝里去了。在狗窝里,佩斯好像知道千寻还在看着它似地,还在低声吼叫。 今天本来约好去好朋友芳美家去玩儿的,看来是出不去了。对于千寻来说,没有什么比朋友更重要的,可是今天不能守约了。千寻颓丧地叹了口气,回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去。 婶婶依子白天去附近的超市打工,家里只有千寻一个人,这是千寻一天之中最轻松的时间。千寻走进了二楼左侧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屋。屋里除了邻居家扔大件垃圾时捡来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和一个摇摇晃晃的书架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千寻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个空空如也的书架。过去,这个书架上摆满了从以前的家里拿来的书。童话啦,小人书啦,可多了。可是有一天放学回来,书全都被扔掉了。叔叔说,这么大孩子了,别看这些小孩子看的书了。结果呢,适应千寻这个年龄的孩子看的书,一本也没给买。 从以前的家里拿来的书只剩下两本。一本是父亲用过的 《新字源》,还有一本是《雨月物语》。《雨月物语》这本书千寻看过一遍就不敢再看了,因为书里描写的故事太恐怖,读这本书的时候就像被关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可怕的地方。《新字源》读得遍数太多,都快翻烂了。扉页上有父亲的印章,是父亲留给他的惟一纪念,对于千寻来说是无上宝贵的。 “趁现在有时间,赶快做作业吧!” 这回是“陶子”出来了。“陶子”总是教给千寻一些常识性问题,提一些建设性意见。虽然有时让人觉得厌烦,但千寻还是老老实实地服从了。千寻从书包里拿出数学作业做起来。现在不做的话,恐怕就没有时间做了。 帮助千寻解答问题的是“明子”。“明子”最聪明,托“明子”的福,千寻在班里一直是成绩最好的学生。千寻正在算一道复杂的应用题时,听见了有人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钥匙孔里开门的声音。 是婶婶回来了吗?千寻下意识地挺直了腰。婶婶依子跟千寻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跟千寻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关心她。千寻跟婶婶还是相安无事,千寻想出去玩儿的时候要是佩斯阻拦她的话,婶婶说不定还会喝住佩斯呢。 但是,就在千寻这样想的时候,砰的一声,千寻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怎么了?”由香里和气地问。 “悠子”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患多重人格障碍的人,对往事的记忆,往往是由各个人格分担的。一个人格记住的东西,只是这个人的人生的一个部分,一个断面。当然,各个人格共同记住的东西也是有的。到现在为止,“悠子”想起来的事,千寻本人以及“陶子”。 “明子”,当然也记得。 但是,千寻房间的门被打开以后的事,是另一个特定的人格记得的事,不是“悠子”。 把对往事的记忆转移到一个特定的人格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由香里认为,这是因为对某一件往事的记忆太痛苦了,就把记忆推到一个人物身上封存起来。也就是说,千寻房间的门被打开以后的事,对千寻来说是一件再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 “悠子不记得了是吗?” 性格羞怯的“悠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以后的事情肯定有人知道吧?谁知道呢?” “这我可说不好……”“悠子”好像很没有自信似地看了由香里一眼,立刻低下了头,“不过,也许……” “没关系的,说说看嘛。” “范子,也许范子知道……” 关于“范子”这个人格,由香里只是知道她的名字,在浩子那卷轶浩繁的心理测试等文件里,有关“范子”的内容几乎是一张白纸。智商测定几乎测不到,可能连语言能力都没有。 “我能跟范子谈谈吗?” “悠子”的眼睛闭上了。“悠子”的表情虽然总是那么阴沉,但从来不拒绝由香里的要求。千寻内心的其他人格也一样,都竭尽全力地协助由香里,其努力程度甚至使由香里感到吃惊。 由香里从来不对千寻说谎,但也不是什么都对千寻说。因此,千寻错误地认为由香里了解多重人格的情况是由浩子对她的全面信任。但是,由香里了解千寻的心理状态,不是因为浩子,而是因为她的感情移人功能。由香里把千寻内心散乱的人格们的痛苦随下来,并且努力抚平他们的精神创伤,非常敏感的人格们是感觉得到的。 “悠子”(这时也许正在换成别的人格)痛苦得扭曲了脸。这次人格交替又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由香里觉得千寻好可怜,但一想到这是为了千寻,也只好继续了。 千寻的眼睛睁开了,直瞪瞪地看着由香里,嘴角浮现出异样的笑,而且是一句话也不想说的样子。 “你是范子吗?” 千寻还是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由香里。 “我是由香里,你知道我吧?我跟其他人格谈话的情况,你一定站在千寻的内心深处看见了吧?” “范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让你把你记得的事情告诉我。这是为了千寻啊,为了使你们这些人格统合起来,帮帮忙吧!” “范子”的身子动了动,但表情没发生任何变化。由香里希望能听到千寻内心的声音,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与其说是抑制感情造成的内心的寂静,倒不如说是“范子”这个人格只不过是个空壳。 由香里又说:“刚才,我跟悠子谈过了。悠子把记忆中有关千寻小学六年级时的事告诉我了。她说,一天,夏日炎炎,千寻正站在大门外往院子里看……怎么说呢?那时候,佩斯啊 突然,由香里听到了千寻的内心狗的狂吠,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接下来千寻说的话,根本不是她的声带发出来的,而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 不是因为千寻的病床用帘子围着,而是同病室的患者谁也没有“感情移人”的能力,她们根本听不到千寻内心的声音,病室里安静极了。 由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寻。千寻的表情就像蜡像似地僵住了,但她的内心却掀起了狂风巨浪。 “佩斯!你在哪儿?我要杀了你!” “不要紧的,佩斯不在这儿,它已经死了,你就放心吧。”由香里无意中回应了千寻内心的声音,可是,千寻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佩斯死了吗?……”千寻内心的声音好像是一个没有思考能力人格说出来的。 由香里知道,就这样一直跟千寻内心的人格对话是不行的,必须唤醒那个人格,于是,由香里谨慎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吗?” 千寻的内心浮现出“范子”两个字,马上又消失了。 由香里又问:“告诉我好吗?是不是你杀了佩斯?” 就像决了堤的河水,记忆在“范子”意识的原野里泛滥。 由香里就像在看电影,不,比看电影还清楚,颜色,形状,感触,味道……由香里用全部情感接受过来的信息,就连细节部分都是非常鲜明的。 可以说那是“范子”这个人格惟一的记忆,也是“范子”这个人格存在的一个证明。 千寻一边走路一边想心事。 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外面的世界是残酷而丑陋的。“陶子”和“明子”轮流出现,鼓励着她,甚至支配着她。她为保住自己原有的意识已经疲惫不堪了,还不如沉人黑暗的谷底,永远睡去,那该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啊! 千寻只顾这样想着,连佩斯可能会突然袭击她的事儿都忘了,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就走进了院子。 在听到背后的低声吠叫的瞬间,千寻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她吓得缩成一团,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就好像贴在了冰面上,冰凉。她转身想逃出去,已经晚了。佩斯切断了她的退路,威胁着朝她逼过来。 千寻的小脸吓得苍白,一步一步地往房门那边退。后背碰到门的时候,心想说不定门没锁,就把手伸向背后去转门的把手,谁知门锁得好好的。此刻的千寻,根本来不及掏钥匙开门了。 佩斯皱着它那丑陋的大鼻子,疵着黄牙,吼叫着。 千寻要是熟悉狗的习性,就会知道,佩斯其实也很害怕。它的耳朵向后,贴在头卜,尾巴夹在大腿之间,就是它害怕的表现。就算千寻是个小学生,佩斯也是没有胆量扑过来的。 可是千寻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而且已经吓得把什么都忘了。她的胆怯毫无遗漏地表现在外表上,佩斯就更加肆无忌惮,一上来就咬住了千寻的脚。 开始千寻也没有想到佩斯会咬她。大概是佩斯在一个弱小的对手面前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才咬一口试试吧。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佩斯的大脑能够理解的了。 就像在使用一台高性能的装有望远镜头的照相机,由香里通过取景窗,在“范子”的记忆里,看见了佩斯小小的瞳孔里映出的小学六年级女生千寻的影像。刚才吓得差点儿哭出来的千寻,表情突然变了。 的确,人格交替之后,身体能力也会发生很大变化,但由香里没有想到,这种变化大到人的肉眼也能看出来的程度。难道这就是“范子”心像的投影吗? 佩斯的瞳孔里映出千寻的脸,虽然还是苍白的,但眼睛里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这是为了杀死佩斯而产生的人格 “范子”登场的瞬间。 佩斯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吓住了。它松开千寻的脚,后退了好几步。 千寻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的笑容看了佩斯一会儿,从从容容地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家里去了,好像根本无视佩斯的存在。此刻的千寻已经不是千寻,当然,这是佩斯这种狗理解不了的。 由香里看着新生的人格“范子”小跑着奔向厨房,觉得不可思议。“范子”要干什么呢? “原先……我是想利用汽车轧死它的。让车轮涂满血,驱除妖魔,开始新生活。” 但是,“范子”说什么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她完成自己的任务,不需要什么语言。“范子”直接打开了洗碗池旁边放厨具的柜门。柜门后面的刀架上插着好几把明晃晃的菜刀。千寻的婶婶依子是个优秀的家庭主妇,她使用的菜刀把把锋利无比。 “范子”把菜刀一把一把地抽出来,掂着分量。她有些紧张,心跳得厉害,最后终于选定了一把专门切生鱼片的、细长的菜刀。“范子”把书包放在厨房的地上,双手紧握菜刀走出房门。 佩斯吓了一大跳。它做梦也没有想到千寻还会再出来。这畜生哪里知道,现在的千寻已经不是千寻,而是“范子”了。 千寻在“范子”的操纵下,冷笑着向佩斯步步紧逼的时候,佩斯好像被恐怖的绳索绑住,连逃跑都不会了。“范子”拉开架势,毫不犹豫地把尖刀深深地插进佩斯的身休,细长的尖刀从两根肋骨之间插进去,连刀把都进去了。 佩斯发出临死前的痉挛的时候,“范子”还在用刀尖在它的体内摸索着它的心脏。这时候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的话,肯定会被吓得毛骨悚然。可是,这条小路本来过往行人就少,那天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范子”站起来看了看佩斯,那条狗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了。 由香里的感情已经完全移人到“范子”身上去了,她担心得要命。如果叔叔或婶婶回来,看见了被胡乱刺死的佩斯,会是什么结果呢? 由香里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见“范子”就像计划好了似地,开始麻利地销毁证据。她先把佩斯的尸休拖到行人看不到的地方,然后把菜刀拔出来拿回厨房,确认刀刃没有破损以后,洗干净又擦干净,放回原处,又从厨房里拿了几个黑色塑料垃圾袋和一段捆东西用的绳子,返回了作案现场。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处理佩斯的尸体。由于刀细,刺得深,流到外边的血很少。“范子”把佩斯的项圈解下来,把它的尸体套上三层垃圾袋装好,然后把门前水泥地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 “范子”扛起跟自己的体重差不多的垃圾袋,走出大门,朝着后面山上一个水塘走去。幸运的是在路上没有碰上一个认识她的人。有儿辆汽车从身边驶过,但谁也没注意她。 来到水塘边,“范子”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解开垃圾袋,把一些鹅卵石塞进去,重新把垃圾袋扎好以后,发现里边残留着很多空气,就用牙齿在垃圾袋上咬了几个洞,然后把垃圾袋拽到池塘边的斜坡边上,一松手,佩斯就滚到池塘里去了。借助鹅卵石的重量,佩斯缓缓沉人水底看不见了。 回家的路上,发现狗的项圈还在兜儿里装着,“范子”顺手把它扔进了茂密的灌木丛里。 回家以后,“范子”把T恤衫放进洗衣盆里洗了。虽然洗得不是特别干净,但不知道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夏天的太阳,很快就把T恤衫晒干了。 换好T恤衫,“范子”沉人意识的深处,代替她支配千寻的是“陶子”。婶婶依子回来了。她打开千寻房间的门的时候,千寻正坐在桌子前边做作业呢。 “范子”其他的感觉消失了,视觉又保留了一会儿,眼前的情景就模糊起来了。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范子”越沉越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融化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她并没有被消灭,当‘杀死佩斯’这样的任务需要她时,她还会出现的,现在她只不过是进人了无限期的待机状态而已。 “‘原先……我是想利用汽车轧死它的。让车轮涂满血,驱除妖魔,开始新生活。’原来如此!我太傻了。没想到连范子名字里汉字的组部分都跟她的性格有关。”浩子的视线离开手上的词典,叹了口气说,“不过,这让我们重新认识到了危险性的一面。当然,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但听说其中一个人格采用过暴力……虽然是杀了一条狗,我也是感到非常震惊的。” 由香里和浩子正在晨光中学浩子的办公室里一边研究对千寻实施心理疗法以后的效果以及今后的治疗计划。烟灰缸里堆满了浩子抽过的烟头,屋子里烟雾腾腾。 “可是,范子归根到底是以杀死佩斯为目的产生的人格。后来,除了老师您和我把她叫出来过以外,从来不浮到表面来。所以,我觉得范子不一定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你说得对。不过,这里有一个具有潜在性的麻烦,就是千寻具有制造范子这样一个人格的经验。这是不容否认的。”浩子的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虑,“杀了佩斯以后,千寻生活之中的痛苦确实减少了许多。制造范子这样一个人格,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结果一举成功……我认为,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她由此获得了‘有效感’,以后要是再受到欺负,她就有可能采取这种暴力排除法。 ---------------------------------------- *繁体字的“范”写作“範”,左下方是个“车”字。(译者注) ---------------------------------------- “如果欺负她的是人呢?” 浩子点点头,“不能否定会发生同样的事件。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千寻正在受到虐待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是的。为了排除这种虐待的人格已经存在了,说不定就在我们列的人格名单里。 由香里觉得脊背发冷,“矶良是不是这种人格?您考虑过没有?” “说不好。资料太少了。不过,如果是矶良的话,为什么要在阪神大地震之后,而且是在医院里出现呢?现在还无法说明。 “那么,是不是直接面对地震这种危害的时候,产生了矶良这个人格呢?” “啊,的确,阪神大地震会使千寻产生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但是,我不认为矶良是为了使千寻在震灾中生存下去而产生的人格。在地震这种情况下,能够冷静地采取行动的,应该是明子。” “明子既聪明,又能把握其他人格。可是,当我问到她矶良这个人格时,她却总说不知道。” 浩子把有关森谷千寻的文件中折着的一张B4纸打开了。那是一张森谷千寻内心的各个人格特征的简表。为了最终的人格统合,需要把握各个人格的能动性,做一份详细的人格构成图表。这张简表尚属准备阶段的东西。森谷千寻的主要人格一览表 ①千寻:主人格。17岁。极端地畏缩不前,逃避痛苦的倾向十分明显。平时深入意识深处,一般不出现。IQ(智商指数)120。 ②明子:“明了”的意思。20岁左右。千寻叫她“保护天使”。有可能成为内部自助者?非常聪明,有很强的洞察力。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充满智慧的脸。发音清晰,像电视台的播音员。但给人的印象是很冷淡的。IQ 175(同年龄组最高)。 ③陶子:名字的意思是,“对人进行教育和指导”。跟千寻同岁。是一个对其他所有人格进行情操陶冶的人格。(千寻内在的向上心的人格化?)性格外向,表情开朗。稳重劲JL跟她的年龄不相符。说话的声音感情丰富,会使人误认为她是个电影配音演员。但有时强加于人。IQ 145。 ④小瞳:“天真,无知”。是一个5岁的小女孩。纯洁,单纯的象征?想回到父母因交通事故死亡以前去的愿望的人格化?幼儿的表情。说话轻飘飘的,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是不发音。IQ55以下。 ⑤幸生:男孩子,14岁。“幸生”这个词的意思是“懒惰,依靠偶然的运气活着。”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格?总是睡眼惺松,说话马马虎虎的。IQ104。 ⑥阳子:“阳”有“说谎”的意思,跟千寻同岁。喜欢耍嘴皮子,经常说谎。长着一张狡诈的脸,目光游移不定,黑眼球不断地左右乱动。IQ 129。 ⑦殊理:“殊”的意思是“杀”。为了宰杀动物的人格? 对象不明。年龄不祥。也可能是一个迫害狂。面无表情,沉默寡言,激怒时面色苍白。IQ89。 ⑧小忍:性别年龄不祥。有“忍耐”和“残酷”两个意思。是为了忍受艰苦状况的人格。面部表情贫乏,如果按照明子的说法,忍是可以忍受巨大的肉体痛苦的。IQ95-107。 ⑨小创:男孩子。12岁。“创伤”和“损坏”的意思。对付那些由痛苦的往事造成的精神创伤的人格,也是为了做服丧仪式的人格?经常低着头,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沉默寡言。说话声音微弱。IQ116。 ⑩悠子:主人人格。跟千寻同岁。在学校也好,在家里也好,大部分时间由她来支配。常是“忧伤”的。性格内向,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沉默寡言。IQ133。 ⑾小满:男孩子。16岁。“骄傲自满”、“欺骗”的意思。为了保护受了伤害的自尊心的人格?看不起人的眼睛,歪嘴。说话的口气是把别人当傻瓜。IQ133。 ⑿范子:“范”字的意思是“标准,榜样”,但在跟她面谈时发现,跟名字是完全偏离的。年龄不样。冷淡而奇怪的笑。没有语言能力?经明子介绍出现后,迅速引退,以后没有再出现过。 ⒀矶良:最新人格,阪神大地震发生后出现。和在地震中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头部受伤住院有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第13种人格的名字跟《新字源》没有关系,而是出自《雨月物语》里的“吉备津的锅”。名字的意思不明。(复仇的欲望?) 年龄不祥。总是翻着白眼,一眨不眨。极端地沉默寡言。开始认为其语言能力有缺陷,但是在实施日语版的失语症检查的时候,为摆脱明子说过话。在接触的过程中,拒绝一切心理测试。以后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排列,并不能使由香里感到第13种人格有什么特别的异常。虽然指出了只有矶良这个名字的出处跟别的人格不一样,但并没有说明什么问题。凭由香里的直感,矶良一定还有什么重大问题,至于到底是什么,由香里还说不清楚,因此感到焦躁不安。 “在多重人格里,有各种各样的类型。‘主人型’、‘孩子型’、‘迫害狂’、‘保护者’……”浩子在人格一览表上顺次画着圈,“有一个类型叫‘恶魔型人格’。我认为,矶良就相当于恶魔型人格。” “恶魔型?”由香里不解地问。 “关于多重人格的研究,至今一直局限在基督教文化圈里。宗教背景可能占有很大的比重。过去有一部电影,讲的是罗马教皇驱逐恶魔的故事。现在也有那种驱逐恶魔的仪式。被恶魔附体的实际状态,就是多重人格说的有力证明。” “一般,恶魔人格的意图是什么呢?” “这我还不知道。”浩子好像胃痛似地紧皱着眉头,“究竟是为了什么出现这种人格,不知道啊。但是,如果‘矶良’属于恶魔型人格,我们的人格统合工作计划就好搞了,因为恶魔型人格是有先例可查的。” 的确,日本和美国,明显存在文化上、宗教上、风俗上的差异。因此,在美国叫做恶魔型人格,而在日本,像“矶良”这样的人格,如果叫做冤魂型人格,就容易解释了。不过,还是有某些地方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怎么?看来说服不了你。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复习复习好吗?我们学校的图书室里也有《雨月物语》,我把它作为参考书给借来了。”浩子说着把一本厚厚的精装本的《雨月物语》放在桌子上,把夹着纸条的地方打开了。 《雨月物语》出版于1776年,作者上田秋成,是一本怪异小说集。正式的书名是《近古奇谈?风月的故事》,最初是用剪枝畸人的名字发表的。 “《吉备津的锅》是这部怪异小说集里最有名的故事之一。我想故事梗概你是知道的,我再简单地概括一下。古时候有个吉备国,就是现在的冈山县,有一个叫井泽的大地主,他的儿子叫正太郎,是一个放荡公子哥儿。父母认为儿子结婚以后可能会改掉恶习,于是就准备让他跟吉备津神社神主的女儿矶良结婚。在结婚以前,神主用被视为吉备津神社传家宝的大锅煮了一大锅开水,然后让人敲锅,敲出大的声音来就是大吉,敲不出声音来就是大凶。结果呢,大锅连一点儿声音都没出。神主脸色铁青,但一心想让女儿成亲,对占卜结果采取了置若阁闻的态度……用精神分析法来解释的话,装满了开水的大锅就是人的潜意识,声音就是直感的象征。《吉备津的锅》讲的就是人在无视潜意识的警告的时候,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的故事。” 以后的故事是这样的:结婚以后,矶良孝敬公婆,勤恳劳动,正太郎也变得老实了。可是过了不久,正太郎就又放荡起来了。他为一个名叫袖的妓女赎身,另安了一个家,整天跟袖泡在一起。正太郎的父母气愤极了,就把他禁闭起来。谁知正太郎哄骗矶良放了他,跟那个名叫袖的妓女私奔了。矶良怨恨不已,身染重病。 正太郎和袖,在袖的表哥彦六的帮助下,来到播磨国(现在的兵库县)印南郡,生了孩子,过起小日子来了。可是过了不久,袖突然被妖怪附体,苦不堪言,最终命赴黄泉。 伤心至极的正太郎每天晚上去袖的墓前为她析祷。有一天晚上,正太郎碰上了一个死了丈夫的美人,于是又想放荡了。他来到那个美人的家里,看见屏风的阴影里有一个女人的脸,那女人正是矶良。矶良那凄惨而怨恨的样子,使正太郎昏厥过去。 正太郎醒来以后跟彦六一起去拜见阴阳师。阴阳师告诉他,矶良活着的时候的灵魂杀死了袖,死了以后的灵魂还要杀死他。阴阳师警告他,从今天起,42天不要出家门,房子周围要用免灾符围起来。 从那天开始,矶良的冤魂每天晚上都出现在正太郎家周围,要袭击正太郎。但由于有免灾符,矶良进不来,于是就在外边发出恐怖的叫声,一直到天亮。正太郎吓得直打哆嗦。 终于到了第42天的晚上,矶良的冤魂总算消失了。黎明的光芒照进了正太郎的家,他安心之余,轻率地开门往外一看,本来应该大亮了的天空一片黑暗。 一声绝望的叫喊惊动了彦六,他从外边跑进来,只见血流满地,几撮头发散乱在血迹中,正太郎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起来了。听过好多遍了,每听一遍都感到毛骨惊然。”由香里说完,想起了千寻说过的话。千寻说她上小学时读了这个故事以后,就再也不敢看这本书了。千寻既然觉得矶良那么可怕,为什么矶良还会作为一个人格在她的内心产生呢? “如果矶良不是恶魔型人格的话,还有一个可能性,从心理学上来讲,矶良是嫉妒心的代替物。” “嫉妒?”由香里认为,即使矶良是一个可怕的冤魂,也是放荡男人的牺牲品。说矶良是嫉妒,合适吗? 浩子解释道:“在《吉备津的锅》开头,作者上田秋成说了一段话,主要意思是,没有什么比女人的嫉妒更可怕的东西了。‘其危害之大,可以毁家,可以亡国,为天下耻笑。’打个比方说,嫉妒正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里出现的绿眼睛怪物。” 矶良是从千寻的嫉妒心产生的人格?这个解释由香里也不能接受。 浩子又说:“我们看了关于《雨月物语》这本书的解说就会明白,矶良这个名字,好像有特别的含意。在《八蟠愚童训》、《本朝神社》、《广益俗说辩》里边出现的海士的安昙族的祖神,就叫矶良,是一个长得极丑的人。而且,在后来的上方文化圈里,矶良也是相貌丑陋的代名词。因此,在《吉备津的锅》里,矶良被正太郎抛弃的原因没有明说,有一种解释就是因为她貌丑。” 但是,由香里认为,无论谁见了千寻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在千寻的心里,几乎没有容纳矶良的余地。 浩子的结论是,“不管‘矶良’是什么,在千寻的人格统合过程中,肯定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格。这一点是没有疑义的。” 多重人格走向统合 第五章多重人格走向统合 一直进展顺利的心理治疗,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由香里开始跟千寻接触的第二周的星期五,3月3号。早上就开始阴天,地震灾区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 山香里刚走出外科病房的电梯,就看见好几个患者站在千寻的病室门口看热闹。病室里好像有人在争吵。由香里心里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她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大夫也是臭大粪!我是她的家长,我有权利让她出院!”一个浓重的关西口音的男人正在发火。 “可是,怎么也得经过检查证明没问题了才能出院啊。大夫说了,她的脑电图还很乱。不管怎么说,请您等到大夫检查完了以后。”由香里走进病室的时候,一个老护士止在一边平息那个男人的怒气一边耐心地解释。 “检查?检查个狗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阴谋诡计呀!没用的检查做了一遍又一遍,药堆得山似的!你们是越赚越想赚哪……千寻,收拾收拾,回家!” 发火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到一米六,单薄瘦弱。穿着皱皱巴巴的西装,没打领带。皮鞋更是可怜,没有一点儿光泽,鞋底跟鞋帮都快分家了。 再看看他的长相。大概是因为从事一种经常外出的工作吧,脸晒得黑黑的。头发稀疏,满脸皱纹,像一只猴子。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双警惕性十足的小眼睛。 由香里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仔细一想,是在千寻的记忆的影象里。尽管在影象里变形变得很厉害,由香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面无表情的千寻看见由香里进来,眼睛重新放出光华,那是求救的目光。由香里明白她的意思,使劲儿点了点头。 由香里上前一步,“请问,您是千寻的家长吗?” 那男人用可怕的目光看了由香里一眼,被由香里的美貌惊呆了,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我是千寻的家长,您是?” “我叫贺茂由香里,志愿者支援队的。我们的工作是慰问在地震中受伤住院的人们。” “是吗?辛苦辛苦!我们家也在地震中受灾了。真的,以后怎么生活,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啊,对不起,忘了做自我介绍了。”那男人像给什么东西估价似地盯着由香里,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名片上写着:日本林戈尔总公司神户分公司 森谷龙郎 “我们公司经营英语会话教材,贺茂小姐,您是大学生吗?” “不是,我……” “是吗?看上去还很年轻嘛。志愿者里大学生挺多的,您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认识认识?” “好的。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是想让千寻出院吗?” 森谷龙郎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是啊,怎么了?你跟我们家千寻是什么关系?” “到这个医院来看望伤员的时候认识的,现在经常来跟她聊天儿。” “聊天儿?” “我是一个对人进行心理安慰的志愿者。” “心理安慰?你就是那个玩心理学的女人请来的呀!” 由香里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仍然很平静,“玩心理学的女人?您指的是谁?” “那个厚脸皮,多嘴多舌的女人,自称什么心理学家,把别人家的女儿当实验材料。” 难道浩子是把千寻当作实验材料吗?由香里怒上心头,但没有反驳。从龙郎内心发出的声音,乱箭般射了过来。 “那个丑女人!侏儒!丑八怪!自以为了不起!整个一个窝囊废!还说是什么学术上的要求!我看她也就是个商业学校毕业生,瞧她那个臭德性!在我面前脱光了我都不看她一眼!” 不对……他指的不是浩子。在同性眼里浩子都是很漂亮的,对于眼前这个卑琐的男人来说不可能没有吸引力。不管怎么说,这个小个子男人没有任何理由把身高一米六七的浩子称为侏儒。 那个丑女人的身影曾经在由香里的心理映象里出现过瞬间,但至今还没有真正见过面。 “啊,想起来了!”龙郎说,“高野……高野弥生!你就是从高野弥生那儿来的吗?” 高野弥生?由香里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她对龙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是在千寻学校的心理咨询医生野村老师的指一导下,对千寻进行心理辅导的……” 龙郎表情严厉地打断了由香里的话,“心理辅导?为什么?千寻需要那玩意儿吗?” “您听我解释……” “学校的老师们就是爱多管闲事!这不,又来了一个!嗨!你们这些人,经过谁的允许了,就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捣乱?啊?你说!”龙郎气势汹汹地逼过来,由香里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我们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量,使千寻的心理创伤……”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理创伤是什么?难道说我欺负千寻来着?” 龙郎过于激烈的反应,使由香里感到吃惊。龙郎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表示他没有欺负过千寻。 但是,再次观看龙郎记忆时,由香里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许多疑问随之冰释。浩子说过,千寻的家里肯定有问题 千寻的心理测试的某些文字在由香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家里人总是从背后盯着我。 从背后盯着千寻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千寻有血缘关系,但他盯着千寻时的目光完全不是叔叔看侄女的目光。 我做不到的事,是像同班同学那样天真烂漫。 于是,千寻再也不是孩子,再也做不到天真烂漫。 使我不安的时候,是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 由香里想起了“悠子”记忆的最后一部分。楼道里有脚步声,千寻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了。脚步声在千寻的门外停下来,千寻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悠子”下面的回忆跟龙郎的回忆重叠起来。 龙郎狠命拉开了千寻房间的推拉门,木头与木头之间猛烈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椅子上的千寻扭过头去看着叔叔,就像一只被猛兽追逐的小动物,千寻的眼睛里充满了恐俱。嗜虐成性的龙郎反而被那双恐惧的眼睛煽动起来了。 龙郎在今天的工作中碰上了腻歪事儿,大白天地扔掉工作,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借着酒劲儿,龙郎跨出了可耻的一步…… “嗨!千寻!磨蹭什么?快点儿换衣服,跟我走!” 由香里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龙郎正强拉着千寻往外走,护士也没有心思阻拦了。 “等等!”由香里拉住了龙郎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龙郎瞪着由香里喊道。 由香里也下意识的等着龙郎。你这个畜生!抑制不住的强烈愤怒从由香里心底涌上来。 龙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他突然抓住由香里的手腕,狠命地拧到她的背后。 好痛啊!骨折般剧烈的疼痛,使由香里尖叫起来。 “快放手!”千寻抱住龙郎,“我跟你回家……” 龙郎的执拗劲儿上来了,说什么也不放一手。 “我回家!我跟你回家还不行吗……” 龙郎总算放开了由香里。由香里痛得蹲在了地仁,手腕已经麻木了。等她抬头看时,龙郎已经拉着千寻走出了病室。 “等等……”由香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千寻和龙郎追过去。这时,一个护士说话了,“算了吧,别追了。” 由香里追到走廊上的时候,千寻被龙郎拉着正要上电梯,刚追到电梯前,电梯门就关上了。由香里听见了电梯里发出的声响。 另一部电梯老是上不来,由香里就顺着楼梯跑了下去。由香里一边跑一边想,龙郎也许正在交住院费吧。没想到跑下去一看,龙郎和千寻已经上了车。 “敌人!” 这次听得可真清楚,是千寻心里发出的声音。是哪个人格呢?由香里不知道。龙郎和千寻乘坐的汽车缓缓驶去,在由香里的视野里消失了。 由香里坐在公共汽车里,心里一直想着浩子打电话时说的话,“无论如何先到我这儿来一趟!”是沮丧,还是震惊?通过电话,由香里无法听到对方内心的声音。 由香里害怕浩子埋怨自己。我怎么做才对呢?我想怎么做都做不到啊!一路上,由香里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千寻太可怜了,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些,由香里心里一阵难过。她又一次明白了,虽然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所以,由香里见到浩子时,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千寻那个叔叔。这不怪你,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没办法。”浩子一点儿都没埋怨由香里。她拉着由香里的手,训:她在沙发上坐下。 由香里哭着说:“那个男人,那个混蛋……他一直在虐待千寻!” “我也这么认为。” “而且,现在也在虐待千寻!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千寻她……” “我也想为千寻做点儿什么。不过,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跟那个混蛋说,不许虐待千寻!”由香里着急地说。 “那个男人到学校来的时候,我委婉地警告过他。我说的话,虐待孩子的人是听得懂的,对于不虐待孩子的人来说,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怒火万丈。可是,那个男人呢,冷笑一声,说什么我有我做家长的权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告你损害名誉罪。那时候我就认定他是一个虐待狂!” “那就跟他打官司。老师您最好主动告发,到时候千寻肯定会拿出勇气来作证的。” 浩子倒了一杯热可可,放在千寻面前,“我想过了,而且是想了很多次。我甚至想就是把饭碗砸了也要去告他。可是,不行啊。”浩子闭上眼睛,接着说:“他虐待千寻的证据,我一点儿也没有。那个男人不给千寻留明伤,心理测试的结果,在法庭上没用。惟一的证据就是森谷千寻的证词,但只要对方的辩护律师指出千寻是因精神分裂症产生的臆想,一切努力全都得泡汤!” “可是,千寻并不是精神分裂症啊……” “为了否定千寻是精神分裂症的说法,我必须说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那就会使官司陷人泥沼。法院宁愿接受精神分裂症的说法,而不会接受多重人格这种蹊跷的病名。对方肯定拿着精神病科的诊断书呢。这官司你说能打赢吗?就算法院认可多重人格这种病,千寻的证词的可信度也会打折扣的。” “那么,我们就眼看着千寻受虐待吗?” 浩子沉默了。由香里知道自己责备浩子是不合适的,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责备的口气。她看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可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个男人说,以前,别的心理学研究者接触过千寻,好像是叫高野弥生……”浩子苦笑了一下,“啊,那个人不行。”“为什么?” “她从来没考虑过如何帮助千寻,只考虑她自己的研究课题,把千寻当作试验品。” 看来高野弥生是指望不上了,森谷龙郎跟野村浩子对她的评价是一致的。但由香里还是不死心,“不过,把她请来试试呢?两个心理学专家同时证实千寻受虐待,法院不能不考虑吧。” 浩子摇摇头,“谈不上证实。那个人本来就不知道千寻是多重人格,也不知道千寻受虐待的事。” 浩子想起了高野弥生第一次到这房间里来的时候的情景。那是由愤怒和不快加深了的记忆,由香里看得很清楚。 “我是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心理学教室的助手,叫高野弥生。” 浩子看着这个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了进来的不速之客,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高野弥生比浩子矮一头,脸黑黑的,眉毛浓浓的,小眼睛,带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尖下颊,满口黄牙,还歪七扭八的。年龄30岁左右,穿得马马虎虎,化妆也化得马马虎虎。但是,深蓝色上衣的衣襟上镶着波形褶边,像小女孩穿的衣服,令人感到不快。最让浩子感到恶心的,是她那一会儿低八度,一会儿高八度的讲话方式。 “我在上个月出版的《临床儿童心理》杂志上拜读了您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您写得太好了!说什么也要跟您谈谈,于是我就跑来了。” “是吗?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搞什么专业的?” “认知心理学。不过,最近我的主攻方向有所改变。” 笼统地说是认知心理学,并不能让人能了解她的专业。浩子一直研究临床心理学,既然高野弥生对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感兴趣,说不定是搞实验的。 这时高野弥生又说话,“老师的分析真让我佩服。我对那三个人的例子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女孩A的例子……” 浩子吃了一惊。女孩A是千寻。 高野弥生从包里取出那本杂志,翻到浩子那篇论文那里。浩子没办法,只好跟她一起看论文。 “总之,关于对浓淡的反应这一点是非常显著的。还有第二节、第八节、第四节、第五节,提到了颜色刺激。女孩A在日常生活中,精神是非常紧张的。” “啊,现在的孩子嘛,口常生活多少都有些紧张。” “没有那么简单吧。老师的分析也不只这一点啊。比如第一节的‘两个恶魔从两侧袭击人’,第三节的‘两个人正在把孩子撕裂’,都是具有攻击性和紧张感的分析嘛。” “都在字面上没有什么深意。”浩子后悔把千寻的心理测试内容写进了论文。 “体验型,好像属于内向型的。还有,反应数18,是很少的,而新奇反应却非常之多,这让我大吃一惊。心理测试中这方面的异常回答也很多吧。” “没有那么多。”浩子心想,高野弥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第五节里有‘拿着一把巨型剪子的恶魔’,真是扣人心弦。” 浩子再也忍不住了,“请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想问的是第二节里跟‘从人的肉体里把灵魂抽出来’相关的问题。老师在论文里说,‘说这话的孩子5岁的时候,山于交通事故昏迷了两天,徘徊在生死线上’ “对啊,怎么了?” “女孩A有过临死体验,对吗?” 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高野弥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浩子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她的圈套。 “果然如此。跟您说实话吧,我正在从事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其中一部分就是临死体验。我希望见见这个女孩A,请您协助。 浩子气得太阳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这关系到学生的隐私,不能告诉您!” “您别这么说呀,清您无论如何帮帮我的忙。” “不行!我必须拒绝您!” 听浩子这样说,高野弥生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也许你不知道,我们的研究,是一项心理学只能望其项背的、开辟一个人类知识新天地的研究!您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得采取为科学研究做贡献的态度!” 浩子站起来,鄙视地看着高野弥生,“没错儿!我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可是您呢,勉强都算不上个研究者!” 高野弥生张口结舌,“别,别……这个……” “请回吧!” 在浩子的气势面前,高野弥生的脸色变得苍白,夹起她的包,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个高野弥生到处打探,终于知道了女孩A就是千寻,于是在放学的路上等着她,还跟着千寻回家,要求千寻协助她的实验,结果被千寻的叔叔撞见,发生了争吵。” 由香里失望极了。看来这个高野弥生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 浩子接着说:“还有那个森谷龙郎,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让千寻出院。身边有了森谷龙郎,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绝对好不了。一定要想个办法!” 由香里决心已定,即使暴露了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这个秘密,也要战斗下去!就这样对千寻弃而不顾,会后悔一辈子的。想到这里,由香里对浩子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协助您!” 浩子激动得双手紧紧抓住了由香里的肩膀。 一个星期以后的3月10号晚上,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喜讯。 由香里在这一个星期里,走访了许多临时避难所和临时住宅。千寻出院一个星期了,还没去学校。由香里每天都给浩子打电话,俩人都还没有想出什么打开局面的好办法。 “梅田站到了!梅田站到了!”车厢里的广播使由香里睁开了眼睛。至多不过巧分钟的路,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近几天,由香里让自己暂时忘掉千寻,集中精力从事志愿者活动,相当疲劳。 由香里顺着从车门吐出的人流走出车站,来到梅田地下商店街。由香里来到地震灾区已经一个月了,每次从甲子园站坐到梅田站,她都会从心里冒出一种奇异的念头。 从地震灾区到大阪市中心,只有十几公里,可是这里依然是那个物质极其丰富、生活非常方便的日本。梅田地下商店街,西装革履的商人,穿着华丽的年轻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你来我往。而神户市和西宫市的街头,今天也看见许多人拿着20公升的塑料桶,在供水车前排着长队等着接水。 由香里在餐馆儿里吃晚饭,肴见旁边的桌子上一群志愿者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大声嚷嚷着干杯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从臆想的世界里回来的。 回到那家商务旅馆,由香里冲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就趴在了床上。 长期休假很快就要到期了。自己到灾区来了一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呢?当然,跟数十个受灾者谈过话,安慰了他们,也许给了他们走向新生活的勇气。可是,这些人只是受灾者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成千上万的受灾者都得不到任何帮助。另外,那个最需要帮助的千寻,只能弃而不顾,眼看着她被关在家里。现在,千寻到底怎样了呢…… 电话铃声在枕边响了起来,真烦人!响了7下以后,由香里才挤出一点儿力气,趴在床上拿起了听筒。 “喂……” 服务台默默地接通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喂!是玛丽亚吗?我是石上!” “嗯。” “已经一个月了吧?您怎么样?我这儿可惦记你了。” “嗯。” “身体还好吧?” “嗯。” “最近哪,常到店里来的客人天天打电话打听你,电话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唤,我都快招架不住了。大家寂寞无聊得都哭了,说是看不见玛丽亚,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了。” 骗人!由香里心想。嘴上还是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怎么样?差不多该回来了吗?” “嗯。 “什么?马上就回来?”石上高兴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不行!”由香里说完啪地就把电话挂了。对于“哭包儿石上”的哀求,由香里已经习惯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讨厌!由香里抓起电话,大吼一声。 “不是说好了两个星期以后回去吗!” “……喂,是贺茂小姐吗?”原来是浩子。 由香里慌忙从床上坐起来,“啊,是我,对不起,我弄错人了……” “出大事了!我刚刚知道的,那个坏男人死了!喂喂!听见了吗?森谷龙郎,今天早上突然死了!” “是吗?难道……是千寻,把他给……” “不是!心脏麻痹。不过,具体的病名好像不是心脏麻痹,反正是睡觉的时候突然死的。警察去验过尸了,没有一处疑点。真是太好了!当然,别人死了我不该这么说,不过这样一来,森谷千寻可以得救了!刚才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下周就来学校上课!” “真的……?” 打完电话,由香里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才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全身冰凉,赶紧把那套代替睡衣的紧身运动套衫换上。 的确,森谷龙郎的讣告只能被认为是喜讯。所有的问题可能会迎刃而解。可是,森谷龙郎的死,是不是太偶然了呢?由香里对自己没有像浩子那样喜形于色,感到几分不可思议。神之手总是在如此适当的时机伸出来的吗?警察验过尸了,说是自然死亡,大概不会有错吧? 大概…… 森谷龙郎这个最大的障碍死了以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千寻星期一就开始到学校上课了。每天午休时间和放学以后,都到浩子的房间接受心理辅导。放学后的心理辅导由香里也参加。优秀的心理咨询医生,加上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志愿者,条件再理想不过厂。密度极高的心理疗法的实施也成为可能。 星期四下午,趁千寻还在上课,浩子跟由香里正式研究起人格统合的基本方针来,浩子说:“……每个人格分担的记忆和感情,都被捆绑在各个人格身上。为了达到人格统合的目的,必须把每个人格存在的理由搞清楚,把捆绑在各个人格身上的记忆和感情解放出来,这是人格统合的第一步。” 浩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现在为止的接触中,已经基本上把所有人格记忆的核心问题搞清楚了,大致轮廓也抓得住了,接下来的工作是,要一个一个地把所有人格的记忆加以解除。” “可是,关于矶良这个人格,我们还没有找到头绪啊。” “啊,不过,我觉得用不着担心。不管怎么说,‘矶良’是在阪神大地震这个异常恐怖的时期产生的,确实让人感到可怕。但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现伤害千寻或他人的行动啊。”‘学生来了浩子就要控制自己吸烟了,所以她抓紧时间点燃一支烟,津津有味地深探吸了义口,“我对‘矶良’的看法逐渐发生了变化,现在,千寻对于外部的难耐的恐怖,也许已经不需要内心的人格交替来对付了。我觉得,森谷龙郎死了以后,‘矶良’自然消失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矶良’,而是‘自杀志愿者’,加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 我就更担心了。” 今天,千寻一大早就来到了学校。顺着楼梯上楼,上到最后一阶时,一脚踏空,把脚给崴了,幸亏崴得不重。楼梯上没有什么可以使她滑倒的东西,这一跤摔得蹊跷。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说不定把脖子都得折断。 “您觉得这是‘自杀志愿者’干的?” “我问过‘悠子’,回答是否定的,说是她自己没留神。可是,再详细问,她说是一时晕眩造成的,当然,也许就是一次单纯的事故。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千寻内心的人格至少有一个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机能全面评定’指数恐怕在11--20之间,也就是说,处于‘预想不到死的自杀企图’的状态。” 由香里紧张地闭上了嘴。浩子说过,在过去的半年里,千寻遇到过6次差一点儿就死掉的事故,而且都是很不正常的。有一次是在大型货车过往的十字路口,绿灯还没亮就过马路。有一次是洗澡时,突然把混水龙头转到滚烫的热水那边。还有一次是用菜刀切菜时切到了手腕上…… 浩子又说:“我认为‘自杀志愿者’是不会把自杀企图告诉其他人格的,如果告诉了,那些不想死的人格就会提高警惕,建立同盟,制止‘自杀志愿者’浮上表面。” 由香里想,也许是这样吧。前论两天,由香里就‘自杀志愿者’的事问过‘明子’,‘明子’认为‘自杀志愿者’是存在的,但到底是准,她也不知道。 浩子把《森谷千寻主要人格一览表》摊开,这张一览表又增加了很多内容。比以前长多了。浩子说:“总而言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自杀志愿者’,‘自杀志愿者’肯定在这13个人格之中。” 由香里看着一览表,这13个人格她都接触过,但哪个都不像‘自杀志愿者’。 “你怎么认为?凭你的直感,能感觉到什么吗?”浩子问。 直到现在,由香里还没能通过感情移入功能感觉到什么。 ‘自杀志愿者’可能是一个缺乏感情能量,思考能力很差的人格。由香里回答说:“不知道。首先,第13种人格‘矶良’是阪神大地震以后出现的,可以排除。剩下的这些嘛……有的地方还不清楚。”说到这里,由香里指了指第7号人格‘殊理’。 浩子表示赞同,“是啊,原来就具有不正常的攻击性,自杀也可能是针对自己的。此外,8号‘小忍’,12号‘范子’,都是怀疑对象。这三个人格是最怪的,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智商都不高。如果‘自杀志愿者’的智商很高,早就自杀成功了。当然4号‘小瞳’和5号‘幸生’也不高,但这两个是可以排除的。” 这时,有人敲门,紧接着走进来的是千寻。面带羞涩,左脚包着绷带。 由香里一看千寻的表情,就知道现在支配她的是“陶子”,关心地问:“老师都告诉我了,你脚上的伤不要紧吧?”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老出差错!”“陶子”说着坐了下来。刚坐下就皱起眉头,用手捂住了前额,“老师,‘明子’有话说。” 千寻突然目光呆滞,但转眼又恢复了正常。从“陶子”到 “明子”的转换,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明子”说:“野村老师,贺茂姐姐,究竟谁是那个有自杀企图的,我一个挨一个地问过了,没问出来。” 浩子问:“今天早上崴脚的事儿,真的不属于事故吗?” “明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想问问你关于‘殊理’的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产生的呢?”由香里问。 听了由香里这个问题,“明子”歪着头想了想说:“这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我知道她是在‘范子’杀了佩斯以后出现的。她跟‘范子’有很多相似点。单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出,她是为了杀掉谁才出现的。” “是为了杀森谷龙郎吗?” “咧,我想想啊。大概是吧。说不定她长期以来一直在等机会。要不是因为森谷龙郎自然死亡,‘殊理’也许会杀了他。” 浩子跟由香里对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她们俩确实都没有夺取别人的性命的禁忌,但是,如果她们之中的一个是‘自杀志愿者’的话,肯定已经操纵了千寻的意识,一次性自杀成功。我们这些人格早就不存在了。” 盯着浩子做的一览表的由香里,忽然想出一个新主意, “我想跟‘小创’谈谈,你能把他叫出来吗?” “明子”点点头,两手顶在太阳穴上,闭上眼睛,头痛得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怀疑‘小创’呢?”浩子问。 “刚才从‘明子’的话里了解到,一连串的自杀企图都没有造成死亡。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延长性的自伤行为。”由香里指着一览表“小创”那一栏的“伤口,损伤”说。 也许是“小创”拒绝浮上表面,千寻的眼睛闭上好长时间了还没睁开,她的双手摁着头部,膝盖在微微颤抖。 “小创!快点儿出来!” 由香里听见了千寻内心那个“明子”的声音。 “不!我不想出去!” 是“小创”的声音。 “不想出来可不行!别任性!快点儿!” 千寻的膝盖停止了颤抖。人格交替结束以后,面部皮肤虽然没有发生变化,但眼睛下边变黑了。她紧咬着嘴唇,惴惴不安地翻起上眼皮,偷偷地看了浩子和由香里一眼。 “你是‘小创’吧?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听由香里这么一说,‘小创’的脸立刻扭曲了,差点儿哭出来。 “不要紧的。我不会生气的。你要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早上,是你让‘悠子’在楼梯上摔倒的吗?” “小创”沉默着,但他心里的胆怯和罪恶感的波动传达给了山香里,等于承认了。 “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呢?” “小创”眼睛里噙着泪水,看着由香里的脸。 “你真的想自杀来着吗?” “自杀?……”“小创”虽然没说话,但他内心的声音告诉由香里,他连想都没想过。 “不是想自杀,是吧?要不你就是想让千寻受伤,对不对?” “我……”“小创”抽抽搭搭地哭着说。17岁的少女千寻的声音,变成了一个12岁的小男孩的声音,“受了伤的话,就可以回医院住院去了。” “为什么想回医院去住院呢?”由香里温和地问。 浩子一直没说话,一动不动看着。 “住在医院里,就没人欺负我了……” 由香里坐在“小创”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这以前,发生过好几次危险,都是‘小创’你干的吗?” “嗯。” “可是,从现在开始,呆在家里也没关系了嘛。那个男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真的?……”“小创”抬起头来问道。 “当然是真的。所以呢,你就放心吧,用不着故意弄伤身体了。” “嗯。” “你被人欺负了吧?” “小创”的眼泪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回去休息吧。以后绝对不要做可能让大家受伤的事了,听见了吗?” “嗯!”“小创”认真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脸的轮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小男孩的眼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明子”说话了,“原来是那孩子干的,我以前还真不知道。” “‘小创’心里并没有自杀的企图,而且,他小小年纪,也分担着那么多痛苦呢!” “明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女子像是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脱由香里的眼睛,从来都很冷静的“明子”为什么心神不定起来了呢?于是换了一个话题:“森谷龙郎对千寻施暴的时候,只有‘小创’一个人在支配千寻的意识吧?” 浩子听了这话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不由地看了由香里一眼。 “明子”说:“没办法,总得有谁做出牺牲的。那孩子和‘小忍’几乎承受着全部的痛苦。”说话时那惭愧的口吻,由香里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孩子出现以来,除了痛苦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痛苦突然全都消失了,他有点儿不敢相信。” “不过,现在可以相信了吗?” “啊,……我想是的。” 千寻回家了。浩子感慨万千,“太棒了!真了不起!你简直是个感情移入的天才!一步一步地引导她往前走,就像能直接看见她的内心活动似的。” 由香里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搞完心理测试以来,确定了一个‘自杀志愿者’,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了。那孩子几乎承受着全部的痛苦,我连想都没想到过。” “这就是多重人格的矛盾。不论分工有多细,肯定有一个要承担最悲伤和最痛苦的部分。这里也跟社会上一样,力量对比的影响很大。结果呢,最弱的最痛苦。” 浩子不住地点着头,点燃了一支烟,“‘明子’成为内部自助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在以后的治疗中,她的协助仍然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被称为“内部自助者”的人格是美国学者发现的,这个人格可以很好地掌握全体人格的情况,可以协助以人格统合为目的的治疗。 “有‘明子’在,一定能顺利地达到目的。” “是的。而且,是你把以前遗留下来的大问题痛痛快快地给解决了……谢谢你!”浩子紧紧地握住了由香里的手。 3月24号,星期五。社会上到处都在谈论星期一发生的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施放沙林毒气的杀人事件,以及星期三开始的对奥姆真理教的老巢进行搜查的事。 这天,由香里参加了对千寻进行的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结束以后,她要直接坐新干线回东京,浩子和千寻到新大阪站为她送行。 天阴沉沉的,不时下着小雨。 “我觉得很遗憾,没能跟你们进行到最后。没办法,工作关系,不能再续假了。” “做得十二分的出色。最后的人格统合还需要一段时间,到时候你还能来吗” “没问题,暑假我一定来。”由香里转向穿着校服的千寻,这时的千寻是由13个人格的代表“陶子”支配的,“我还会回来的,‘陶子’,代我向大家问好。” “好的,一定转告。还有,谢谢你送的礼物!” “礼物,送你什么礼物了?”浩子觉得奇怪。 由香里解释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本《广辞苑》。千寻说过,大家都有《国语辞典》,家里不给她买,只好把学校图书室的辞典借来用。真叫人不敢相信,依靠借来的辞典,居然考上了晨光中学这样的重点学校。” 发车的时间到了,由香里站在车门边,一直朝着车外的浩子和千寻摆手。她想说,你们真像母女俩,又怕浩子生气。火车开动了,直到俩人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了,由香里才拿起旅行包,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觉得有人使劲儿往后拽她的头发。当然,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由香里喜欢上了浩子和千寻,舍不得离别,但由香里现在的心里并不是依依不舍的伤感,而是一种使她感到心烦意乱的什么东西。 最大的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她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了,那就是浩子的一览表中的第13种人格。 有浩子老师在,不要紧的。 由香里打消了心中的不安,掏出那粉红色的药片吞下去,合着列车有节奏的晃动,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事件 第六章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事件 7月10号,星期一。 由香里经过检票口的时候看了看表,晚上7点零5分。走在通向东京站八重洲日的地下通道的时候,她感受到来来往往的人们感情的波涛,觉得有点儿恶心。 这个星期中止了服药,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相当灵敏。粘乎乎的感情的泥块,简直挡住了她的去路。 山于感情移人功能的迅速增强,由香里大脑的处理信息的功能紊乱了。在正常的视觉中,也混杂着It'感情移入功能引进的影象。走在人声嘈杂的地下通道里,就像在大海深处,大团的肮脏的海草,蜿蜒起伏着从身边流过去。肮脏的海草,是嫉妒、绝望,憎恶等腐臭的感情,卷起了浑浊的漩涡。 由香里屏住呼吸,加快脚步,想快些逃出这肮脏的海草的漩涡。可是,那些肮脏的海草没命地纠缠着她,向前方看去,乌黑的瘴气翻卷着,让她自然的联想到有毒的瓦斯,她的身体颤抖了。 过往行人毫无理山地烦躁、胆怯、疲惫不堪。这就是世界上有数的几个富国之一的日本吗?在由香里的记忆中,十年前的日本,人们的精神世界还没有荒凉到这种程度,特别是最近两三年,日本人的精神健康程度,正在毁灭性地下滑。 由香里用手纲捂着嘴,直视前方往前走。为了争取在暑假期间请两周假去浩子和千寻那里,由香里只能忍受集中预约客人,在新宿工作,而采取这种“待人接物的态度”,是很少见的。 坐上新干线离开东京站以后,由香里的心情好一点了。附近的座位上,有的在旁若无人的打着手提电话,有的在兴高彩烈地聊天,说着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 由香里觉得没意思,打开那份在车站售货亭买的报纸看起来。奥姆真理教参与地铁沙林放毒事件的两名通缉犯在崎玉县被捕。抗议核试验的示威者被法国军队强行带走。桑普拉斯在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三连冠…… 没有一条具有现实感。作为一条信息,就算理解了,现实意义也是很稀薄的。也许报纸上写着的东西全是谎言,也许是有人利用报纸作为控制她的工具…… 由香里叹了口气把报纸折叠起来,看着窗外落日前的景色,想起了野村浩子。 由香里离开西宫市以后,浩子一直给她写信,告诉她对千寻的心理辅导的进展情况,开始讲的都是如何如何之顺利的话,可是5月中旬以后,信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进人5月以后,晨光中学的两个学生和一个体育老师相继:死去,是所有问题的开端。那两个死去的学生欺负过千寻的事实公开化以后,学校里出现了“险恶之中的荒唐”的流言。 关于流言的内容,浩子写得比较含糊,由香里很难推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三个人都是由千寻“诅咒”而死的。为此由香里去图书馆查了兵库县的报纸,确实登着三个人相继死亡的新闻。 由香里从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下来,取出那张报纸的复印件,再次仔细阅读起来。 5月黄金周连休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晨光中学的体育老师前园胜美(34岁)和该校高二学生横泽道子(16岁)、原映美(17岁)在睡眠中相继突然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和心律不齐。 报纸把相关记事编了一个特辑,把三人的死亡归于阪神大地震的影响。神户大学医学系调查了地震发生后两周9家医院心肌梗塞患者的人数,发现比往年增加了一倍。1994年洛杉矶大地震发生以后的一天之内,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由于非地震原因而突然死亡的人数是平时的5倍以上,死亡诱因都是精神紧张或心脏病。 给心脏或身体带来恐怖和剧痛的急性精神压力,会使血管收缩,心跳加快,荷尔蒙增多。心脏的搏动比平时剧烈,给心肌输送营养的冠状动脉就会收缩造成供血不足,心肌梗塞便会发生。 在阪神地震灾区,2月份一度减少的心脏病发作率,到了3月再次回升,说明慢性精神压力跟急性精神压力一样,也会给人的身体带来不良影响。报纸上的特辑在结束语里提醒读者:在恢复家园的建设中,精神压力和肉体疲劳都是突然死亡的诱因。 车窗外橘黄色的夕阳余辉,渐渐隐没到黑暗之中去了。 由香里突然意识到,浩子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不来信了。 现在几点了?由香里抓着吊环,站在久违了三个月的阪神电车里,随着车身摇摆着。 坐新干线到达新大阪时是10点15分,然后倒车到梅田,再从梅田换乘阪神电车,加上等车时间,怎么也得10点50分了吧? 幸运的是,由香里没有再产生在东京站时的那种幻觉。 电车奔驰在武库川的大铁桥上。过桥之前是兵库县的尼崎市,过了桥就是西宫市了。这里是地震灾区的人口处。晨光中学,就在沿着武库川北上数公里的地方。 已经看得见多一半建在大铁桥上的武库川站的站台了,但由香里坐的是快车,这里不停车。她的目的地是两公里以外的甲子园站,她在那边预定了旅馆。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内心发出的声音,时断时续,越听越清楚。已经抓住了行李架上的旅行包的由香里凝固了似地一动不动了。 “……什么?……过不了多一会儿了……去死吧……” 过了大铁桥,那个声音听不见了。距离远,加上周围乘客内心感情的于扰,怎么努力也听不见了。 但是,由香里明白,距离那么远都能听见,除了那边的感情十分强烈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个声音的波长她是非常熟悉的。 那是……千寻的第13种人格——“矶良”! 由香里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 甲子园车站到了,由香里混杂在人群之中下了车,下意识地从离旅馆远的东口出了站,毫不犹豫地坐上一辆出租车,又毫不犹豫地对司机说。 “武库川!” “武库川的什么地方?”司机问。 “您就往那个方向开吧。走着走着就明白了。” 司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默默地挂上挡,驶离甲子园站。穿过寂静的住宅街,很快就到了武库川。 在大铁桥前边,由香里让司机停车,从车窗探出头去,竖起了心灵的耳朵。 “这个女人想羊什么?真让人搞不明白。长得那么漂亮,却怪兮兮的……” 由香里首先听到了司机内心的声音,然后才听到了“矶良”微弱的声音。 “请您继续往北开。”由香里对司机说记。 又走了两下公里,由香里下了车,司机满腹疑惑地开车回去了。 开始,由香里沿着河堤上的公路往前走。可能是因为国道2号线堵车吧,这么晚了这条路上还有这么多车。由香里瞅了个空子穿过公路,顺着台阶走到了河滩上的自行车专用道上。 白自天在这里狂奔的自行车一辆也没有,更加幸运的是,虽然今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长得多,今天却是晴天。 不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这个时候走在这种路上,不是什么精神正常的表现。但是如果有流氓什么的想欺负她,凭她的感情移入功能,是可以提前察觉的。由香里借着河堤上过往车辆的灯光,在狭窄的小路上奋力前行。 又听见了,又听见那个声音了,这次听得很清楚。 由香里停下来,集中精力听着。离这里大概只有二三百米了。突然,就像收音机找准了台似的,“矶良”的声音在由香里的脑子里清晰地响起来。 “怎么了?怎么不跑了?” 回答“矶良”的,是被人追赶而逃跑时特有的喘息声。由香里小跑着朝那边奔去,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嗨!别停下!停下来可不行!你要是停下来的话……” 这次由香里利用她的感情移人功能看见了被追赶的人眼中的景象,那好像是一个黑暗的、阴森森的墓地。 “……停下来的话,我吃了你!” 被追赶的人想不管不顾地逃走,可双脚不听使唤。那是近于发疯的绝望。双脚猛烈地敲击着地面,行进速度却像在齐胸的水里走路,身体只能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 怎么回事?这好像是由香里也经历过的感觉,不可能是现实。难道是在做恶梦? 确实是在做恶梦。这种脚被绊住,躺在被汗打湿了的床单上的感觉,是梦中的感觉。但是,即便是在做恶梦,这种活生生的感觉也是不寻常的。而且,就算这个被追赶的人是在做恶梦,为什么能听见“矶良”的声音呢? 被追赶的人的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人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为什么快醒了?浓雾般朦胧的意识提出了这个疑问之后,就完全清醒过来了。 嗵——,嗵——。开始感觉到的是心跳的声音。心脏像一架巨大的水泵输送着血液,嗵——,嗵——。 接着,周围的空气好像发生了变化。吱啦吱啦地,好像有静电,汗毛都竖了起来。 刚才醒过来的这个人,被恐怖的预感侵蚀着。现在感觉到的恐怖,比刚才更厉害了,而且越来越厉害,这样下去,是绝对承受不住的。 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男人的感觉,也不是一个成年人的感觉。是个少女吧?虽然醒过来了,但还不敢睁开眼睛。 少女祈祷似地念叨着什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根棍子。 是的呀,我是一根棍子,我是一块木板,我没有意识。恶鬼从我身边走过,我也觉察不到的呀! 快去!去!我是一根棍子,我是一块木板,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晒笑。 “哈哈哈哈哈……怎么?你醒啦?我还想再跟你玩儿一会儿呢!” 少女吓得想大声喊叫,可是从喉咙深处只发出轻微的“噼——”的一声。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自己的指挥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潜入了她的神经,取得了对她的身体的支配权。 “大村茜!现在感觉怎么样?”女人问。 “放开我!救命啊!你是谁?” “就是啊,我是谁呀?你猜猜看!” “千寻?不!不对!你到底是谁?” “我嘛,我是矶良!” “矶良?不知道。矶良是谁?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向你复仇!” “复仇?……你是谁我都不知道?” “我呀,我是用分身术从千寻身上分出来的!” “千寻?是你?不对!你跟千寻不一样!” “大村茜呀,我把你的心脏停了好不好?” “别!千万别这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放过我!求求你!别杀了我!” “矶良”意味深长地笑了,“喂!你知道吗?把人的心脏停了,是一件非常非常简单的事。就这样……” 那个叫做大村茜的少女感到胸部一阵剧痛,心脏停止了跳动。 由香里惊呆了,那剧痛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过,现在马上就杀了你,没什么意思!” 由香里又听见了心脏的跳动。大村茜痛苦地挣扎着。 “跟你说实话吧。横泽道子和原映美的事,啊,还有前园老师的事,我现在挺后悔的。让她们死得太轻松了!” 大村茜从来没有经历过心跳停止的恐慌,她的中枢神经发出了异常的指令,剧烈地喘息起来。 “那几次啊,让她们死得太轻松了。所以啊,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呢,我就陪你多快活几天!” “别!千万别这样!救命啊!”大村茜想大声喊救命。虽然拼命地呼吸使大量的空气吸进肺里又吐出来,但大村茜的声带就像被“矶良”摁住了吉他的弦,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由香里脑子一片混乱,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移入功能。这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为什么“矶良”能做那种事呢?她根本无法理解。 “明天晚上我还可以来打搅你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后天晚上也来,大后天晚上也来。” “求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给我留一条性命,求求你了……” “可是啊,当然啦,或早或晚,不杀了你是不行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嘛,就是那个时候的事了,你就好好等着享受吧。哈哈哈——啊啊,想起来了。你知道吗?关于死刑犯的伦理学问题,有这么一个故事。国工对死刑犯说,我已经宣布处死你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你要是知道了自己哪天肯定被处死,不是很可怜的吗?这样吧,我们定一个l0天的期限,在这个期间的某一天把你处死,但具体哪一天,我对你保密。哪天你看见刽子手出现在你的死囚牢前边了,那天就是你被处死的日子。就像一个令你感到惊奇的晚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似的。你不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吗?” 突然,“矶良”的脑子混乱起来,不说话了。大概她在对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感到迷惑不解吧。“矶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国王刚说完,死刑犯就提出了反驳。照您这么说,您就绝对不能处死我了。为什么呢?你想,要是让我活到最后一天,那我肯定知道第10天是处死我的日子,因为只剩下这一天了嘛。也就是说,第10天您是不能处死我的。那么,第9天怎么样呢?既然第l0天您是不能处死我的,第9天就是事实上的最后一天,您说是不是?您要是让我活到第9天早晨,那我肯定知道这天就是处死我的日子,只剩下这一天了嘛。既然您让我知道了这一天就是处死我的日子,那您又不能处死我了。第8天呢2同样的道理,您还是不能处死我。总之,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往回推,您哪天都没有理由处死我……” “矶良”停顿了一下,“不过,死囚犯的话完全是唬人的。比如说国王把行刑日定在第7天,死囚犯怎么能知道呢?” “矶良”又意味深长地抿着嘴笑了,“对了,咱们俩试试这个游戏吧。我完全能证明死囚犯的话是唬人的。试试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好不好?从今天开始,10天以内,我把你给杀了。不过,具体哪一天,我对你保密。一言为定!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死刑,能不能执行呢?你就忐忑不安地等着,扑通扑通地心跳吧!” “矶良”哈哈大笑起来,大村茜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听使唤了。 “再见!明天晚上我还来。让我们明天晚上再一起享受快乐时光!” 邪恶的影子渐渐远去,不久就完全消失了。 由香里感到大村茜的心就像虚脱了似的。“矶良”的死亡宣言给她造成的精神打击,好像提前一步杀了她的心。虽然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楚地恢复了,但只剩下了一副空壳。 由香里只能确认刚才的一切不是臆想也不是梦,但是,她还是弄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千寻分明来到了大村茜的枕边,大村茜却根本看不见千寻的身影。 虽然是夏天,由香里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太不合乎情理了!想离开这里回旅馆去,可变得僵直麻木的双腿不听她的使唤了。 突然,大村茜大声叫喊起来。 “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声划破夜空,隐隐约约地传到了由香里的耳朵里。 “小茜!小茜!是你喊叫来着吗?”大村茜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跑进女儿的房问里,摇着女儿的肩膀呼唤着,“小茜!你醒醒!小茜!小茜!天啊!……这是怎么了呀?我的小茜啊!” 大村茜双手胡乱抓着头发,野兽般不停地嚎叫着。 恐怖,不谐调,几乎使身体跳将起来的恶梦。由香里醒过来数秒之后,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昨天晚上很晚才到甲子园车站前边的旅馆办理了投宿登记手续。 由香里像一个装着发条却没有上满的木偶似地坐起来,刚才醒了一半的意识完全清醒了。首先她意识到自己是坐在床上,于是就那么坐着,等着大脑的混乱和恐怖的余波渐渐退去。她紧咬着牙齿,否则上下牙就会打架,双手紧紧地抓着薄薄的羽绒被,摸得两手生疼。 闭着眼睛摸摸左胸,心脏还在狂跳。从睡衣到内衣被汗水打得透湿,就像刚从游泳池里爬上来似的,现在的时间是凌晨3点35分。 不协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另外一个自己正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什么地方从掉进虚空,永远也到不了底。 由香里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被子卷到一边,静悄悄地下床,穿上了旅馆的拖鞋。被汗水湿透的睡衣紧紧地裹在胸前和腿上,非常难受。她想换一身衣服,于是从旅行包里取出另一套睡衣和内衣。 大脑还处于混乱的漩涡里。刚醒来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 梦,是个恶梦……就算是个梦吧,为什么做那样的梦呢?由香里一边收好旅行包,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突然吓了一跳似地呆住了。 ……那不是梦啊! 由香里瘫坐在床边的地上。那不是梦!她的耳鸣加重,呼吸短促起来。她知道自己还在梦里,她想把自己叫醒。 我,由香里,几个小时以前,确实在武库川河滩上的自行车专用道上走来着,后来就听见了“矶良”的声音…… 要是睡在旅馆里,为什么腿部肌肉肿胀得这么厉害?这样一想,恶梦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由香里,在黑暗的河滩上,不停地逃着,冤魂“矶良”,在身后紧追不舍。由香里逃到哪里,“矶良”就追到哪里。 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整整骑了一天自行车以后的一个晚上,躺在床上,仍然觉得自己的脚在蹬车。被窝里伸得直直的双腿好像还在交替着画圆圈,身体好像还在向前移动。这是错觉,是轻飘飘的运动感觉的残余。 我刚才在梦里一直在跑,就跟那个叫大村茜的姑娘一样。 由香里双腿哆嗦着站起来,把刚刚拿出来的睡衣和内衣抱在胸前,直奔洗澡间。 打开灯,铺着大理石的洗澡间,到处闪烁着奇怪的光,就像有人在这里安装了催眠仪。由香里拧开热水龙头,开始往浴缸里灌热水。绿色的起泡液放进去,眼看着泡沫就起来了。听着热水哗哗流进浴缸的声音,闻着起泡液里香料的香味,由香里呆呆地靠在浴缸上站了好一会儿。 垂到浴缸里去的手被泡沫包裹起来,不一会儿就泡进了热水里。由香里关上水龙头,脱掉那身被汗水打湿的睡衣和内衣,滑进了浴缸里。 浴缸里的热水立刻发挥了魔法般的效果。 热度从皮肤渗人体内的时候,由香里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尽管是夏天,尽管刚才出了那么多汗,也挡不住从心里冒出来的凉气。现在泡在热水里,才算恢复了知觉。 心里的凉气被赶走以后,从脚尖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暖上来,舒服极了。身体暖过来以后,内心的恐怖才逐渐消失,心情才平静下来。 由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一直处于切断状态的思考的电源一旦接通,她的大脑就又旋转起来了。 那确实是“矶良”! 这样一想,由香里立刻感到脊背发凉,浑身颤栗。但热水澡暖过来的皮肤,柔和地把内心受到的震惊包了起来。 可是,那是个地地道道的冤魂啊! 由香里的脑子里活生生地再现着“矶良”和大村茜的交锋。她捧起热水,反反复复地往脸上冲着,仿佛要把脑子里的影象冲掉似的。 冲着冲着,由香里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在浴缸里伸了个懒腰,大脑麻痹起来,整个身体好像被吸人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渐渐地稀薄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又是一个梅雨天。 由香里在甲子园站前坐上公共汽车,前往已三个月没去过的晨光中学。她觉得头很重,好像还有点儿发烧,可能是因为在浴缸里睡着了的缘故吧。 下了公共汽车,刚走进久违了的学校大门,就感到学校的气氛跟三个月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可能感觉不到,但由香里感到学校里的空气苦闷而沉重。 为了见野村浩子,由香里等了好长时间。她一边等一边回忆昨天晚上的事,她相信那是事实,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加以说明。 不,只要说明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就可以了。但承认了这一点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由香里感觉浩子走过来了,赶紧正了正身子。怎么回事?浩子身上那种强有力的东两怎么感觉不到了? 门开了,由香里站起来,“老师……” 看见浩子,由香里感到有些失望。站在眼前的的的确确是浩子,可是,她跟学校一样,变了,不,比学校变得还要厉害。 “贺茂!好久不见了。你看,你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浩子在由香里对面坐了下来。以前生气勃勃的浩子,眼窝深陷,显得非常憔悴。 “好久没问候您了。早就想来,可是……” “又见到你了,我好高兴啊。” “我也很高兴。千寻,身体还好吧?” 浩子微微皱了皱眉,伸手从白大褂的兜儿里掏出烟来。点烟的时候手指在额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过度劳累造成的。 “啊,提起这事儿,我可有一段时间没给你回信了。对不起。你的每封来信我看了都很高兴。森谷千寻嘛,一个月以前心理辅导就停止了。”浩子机械地吸着烟说。 让由香里感到吃惊的是,她听不到浩子心里有一点儿声音。以前浩子和由香里一起给千寻做心理辅导时,心里的一喜一忧表现得经纬分明。而现在呢,她的心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由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样的心,由香里见过很多。所谓“燃尽症候群”。阪神大地震之后,许多志愿者全心全意地投人救灾工作,拼命想为灾区人民做点儿实事,他们在受到某种挫折的时候,就很容易得“燃尽症”。 “停止了?是千寻那方面的原因吗?” “是的。确切的说,是千寻不来了。” “……为什么?” “怎么说好呢?应该说她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满意了吧。” “为什么感到满意了呢?‘明子’是怎么说的?” 浩子从忧郁的嘴唇上取下香烟,好像很讨厌解释这个问题似的,“都变了。不知道为什么,千寻也变了,‘明子’也变了。” 电话铃响了,浩子接完电话对由香里说:“对不起,我得去开会了。整个学校都陷入了异常状态。” 由香里今天第一次感到了浩子感情的涌动。她在一瞬间就了解到会议的内容是讨论关于如何处理在学校蔓延的所谓千寻能咒死人的流言。作为学生们精神卫生的负责人,浩子已经成为教员们的众矢之的。 “那我先出去一下再回来。” 浩子一把按住正要站起来的由香里,“快该吃午饭了。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就一起吃午饭吧。会议嘛,午饭之前怎么也得结束吧。” 浩子打开柜子,拿出那本由香里很熟悉的绿色封面的文件夹放在茶几上,“这里有千寻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的记录。我怎么也解释不了,一直想让你看看呢。你的直觉很敏锐,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由香里觉出来了,浩子对不知为什么造成的不融洽感到后悔,想改变气氛,于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明白了”。看看墙上的挂钟,离午饭时间还有1小时,今天又没有别的安排,于是答应在这里等着浩子回来。 浩子出去以后,由香里打开文件夹,一眼看到一张铅笔画儿,惊得目瞪口呆。 以前,由香里见过千寻的人格们画的许多心理测试画儿,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画儿。 画面中央画着的树,是一棵被折断的树。 这棵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大树,从根部被无情地折断了。好像是被山上滚下来的巨石砸断的。树干开裂,露出一束束粗大的纤维,勉勉强强地拽住了倒向山谷的树冠。千寻在画这幅画儿时,该是怎样一种精神状态呀! 异常之处还不止这些。树干被铅笔涂得黑黑的。背景也全部涂成了浅灰色,而且像接受信号不好的电视一样,呈现出无数的雪花点,跟树干形成奇妙的反差。 这些意味着什么呢?由香里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个特别鲜明的树影从树根伸向左上方,就像黑白照相的底片跟实际影像相反一般,树影是白色的,跟黑色的树干形成对照。奇怪的是树干是折断的,而影子却是笔直的。 由香里盯着树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那不是树影,而是想从死去的大树里摆脱出去的大树的灵魂。 这张画儿是哪个人格的作品呢?由香里把画儿翻过来,背面只写着一个数字:l3。 是“矶良”!昨天晚上以来,一直有一个假说在由香里的脑子里闪烁,那是一个荒唐无稽的,不应该想到的假说。 由香里拼命想在脑子里删除这个假说。的确,千寻5岁的时候经历过临死前的所谓“体外脱离”,但是,“体外脱离”完全是一种主观现象。 千寻内心的人格,有一个脱离出去,并且去具体执行杀人计划,这种假说可以成立吗? 如果成立的话,不就是地地道道的活人的冤魂吗?就像《源氏物语》出现的六条御息所,还有《吉备津的锅》里的矶良…… 左等右等,浩子还是不回来,会议大概是延长了吧。浩子可能挨整了!想到这里,由香里感到一阵心痛。 午休的铃声响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 “报告!”两个女学生抱着两沓纸进来,看见生人由香里,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随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把那两沓纸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 听见由香里说话,两个女学生满脸疑惑地回过头来。 “野村老师让我暂时代替她一下。她现在正在开会。你们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是什么?” "问卷调查。” “问卷调查?哪方面的?” 两个女学生为难地对视了一下,没说话。由香里走到桌子旁边,看了那些问卷调查一眼,上面的问题是:1.你相信UFO的存在吗?2.你认为有前生和来生吗?3.你认为有特异功能吗?…… 回答方式是在Yes或No上画圈儿,问学生是否相信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一看那刻板的印刷格式,就知道不是浩子搞的,她才不会搞这种混蛋问卷调查呢。一定是别的教员的馊主意。 本来,UFO是不明飞行物的缩略语,问相信不相信它的存在,在日语问卷调查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学校恐怕还要逼着浩子分析这种问卷调查,然后向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汇报!由香里同情起浩子来。 “哎,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可以吗?”由香里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沙发,两个女学生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5月份,学校里连续发生了好几起不幸的事情吧?能把那时候的事告诉我吗?” 听了这话,两个女学生的内心反应之强烈,让由香里目瞪口呆。她们像触了电似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朝门口走去。 “不能说……诅咒!要是说出来,我们也会被咒死的!” “哎!等等!再坐一会儿嘛。” “失礼了!”退得快的那个女学生把手伸向背后拧开门把手,俩人兔子似地逃跑了。 惊愕不已的由香里平静了一下自己,继续耐心地等待,肯定还会有别的班的学生来送问卷调查,守株待兔就行了。 后来,又来过两个男生,对于由香里提的问题,反应跟那个女学生一样,什么也没说就逃走了。 这所一流学校的学生们,简直就像萨满教的教徒中了咒语,陷于恐怖之中。 进来的第五个学生是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男生,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睛。他在内心里感到咒语的恐怖,但他否认咒语的存在,所以坦率地回答了由香里的问题。 使由香里感到幸运的是,这个姓结城的男生跟千寻是一个班的。 “啊……是的。那是跑百米时发生的事。” 结城同学的叙述,构成鲜明的画面,传达到由香里的脑海里。 那天,体育老师前园胜美比平时脾气更坏。今天的百米是要记成绩的,可是小秀才们没有一个认真跑的。 发令枪响了以后,有的慢慢地起跑,好不容易开始加速了,跑到50米处已经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有的跑百米就像跑马拉松,速度均匀,没有冲刺。还有的边跑边东张西望,嘻皮笑脸。做记录的前园老师表情越来越严厉。 轮到千寻了。千寻也没情绪跑,站在起跑线上,低着头,皱着眉,满脸不高兴。 大概是主人人格“悠子”吧,由香里想。她这样的表情是很自然的,但在前园老师看来,这种表情是对百米跑的不满,更是对他本人的反抗。 “悠子”开始跑得还不错,但跑到一半的时候,为了避免跟旁边跑道上的同学相撞她停下不跑了。 “森谷!干什么哪!”前园把做记录用的夹子往地上一摔,大步朝千寻走过来。同学们都提心吊胆地屏息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嗨!为什么跑了一半就不跑了?对体育课有意见哪?” “悠子”翻了前园一眼,没说话。 “为什么?问你呢!说话!”前园章鱼似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千寻的运动服。 “悠子”还是一言不发。 “以前,森谷顶过前园老师一次,那天也是瞪着老师不说话……”结城说。 大概是“阳子”,要不就是“小满”,由香里想。当时前园肯定被那挑战似的目光激怒了。而且认为千寻不说话是对他的无声的反抗和蔑视。 “悠子”变成了另一个人格,当然是超出了前园老师的想象的。他看到的只是千寻对他的威胁的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想耍弄我是不是?啊?看你那傻样儿,连个百米都跑不下来!”前园逼近千寻的脸,千寻转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这动作本来是条件反射,但却一下子激怒了前园。 “他妈的!”前园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掌,一掌打在千寻的左耳部。千寻被打倒在地。前园咆哮着,“我让你长点儿知识!对老师采取这种态度,就是这个下场!” “悠子”被打得差点儿成脑震荡。她倒在地上,左手捂着耳朵。前园正好打在她在地震时被砸伤的地方。 “那以后,森谷的样子变得有点儿奇怪……” 千寻躺在地上不起来,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前园。她的脸像一个橡皮娃娃的脸,痉挛着,扭曲着,表情变化令人眼花缭乱。 由香里认为,这是由于遇到了超过限度的恐怖和愤怒,很多人格同时浮出表面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千寻的脸就会像科幻影片中的人物一样变化起来,即便不是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人,表情也会发生剧烈变化的。 但是,前园并不懂得这一点,只认为千寻是在嘲弄他,他大骂着:“你这个臭东西!别在这儿装神弄鬼的!”骂完了劈胸抓住千寻的衣服把她拽起来,左右开弓地打千寻嘴巴。千寻被打得鼻子嘴巴都出血了,还在怪模怪样地笑。前园完全失去了理智,继续玩儿命地抽打千寻。 一般情况下,不管前园生多大的气,总有几个学生出面劝解。可是今天,大家都被千寻面部表情的变化吓呆了,只顾看千寻的脸了。终于有一个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偶然看见了窗外这一幕,报告了老师。当几个老师赶到现场的时候,千寻已经昏过去了。 由香里认为,这次教师殴打学生的事件,恐怕就是千寻内部发生变化的原因。 教师的体罚,对于学生来说是极大的精神压力。至于千寻,引起对森谷龙郎虐待的“闪回现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集团,在受到外部威胁的时候,总是温和派失势,主战派、激进派抬头。多重人格的各个人格之间的力量对比也是如此。 “听说……突然死去的横泽道子和原映美,欺负过千寻?” “啊,好像是欺负过她好多回。女孩子之间的事儿,说不清楚。” “比如说?” “把她的课本给撕了,让全班同学不理她什么的,课间的时候还打过她。”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欺负千寻呢?” 结城躲开由香里的视线,低着头说:“这个嘛,我看还是因为森谷千寻态度经常变化,而且有些奇怪,在加上没有好朋友。还有,是原映美说的,反正她也没有父母,欺负了她也是白欺负。” “真不像话……”由香里觉得从心底有一股火在往上冒。 结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每天往野村老师这儿跑.有点儿……” 由香里愣了一下,“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欺负千寻的小组里,有没有一个叫大村茜的?” 结城大吃一惊,愣愣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谢谢你!就这些了。”由香里再也不想问什么了。可怜的千寻,为什么,单单是她,要遭这么多白眼呢? 在跟结城谈话以前,由香里还对千寻为什么不来浩子这里了的事抱有疑问,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现在的孩子们,不能接受任何性质不同的事物,是造成多重人格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难道连到心理咨询老师这里接受心理辅导都能成为被欺负的理由吗…… 结果,千寻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了。她选择了杀死佩斯似的复仇方式 可是,她的复仇是怎么进行实际操作的呢? 由香里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等车的时候,看见千寻从对面走了过来。环顾四周,没有一个穿晨光中学校服的学生,而刚才开走的那辆上去了十几个。很明显,千寻在有意躲着他们。 “千寻!”由香里站起来,笑着朝千寻摆手。 千寻站住了。她面无表情,无力地垂着头,双手提着书包,护在身体前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在由香里看来,这种提书包的方式是一种防卫的姿势。 “贺茂姐姐!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到的很晚。刚才到野村老师那儿去了。千寻,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还好。”说话的人格好像是“明子”。最近一直是“明子”浮出表面吗?还是见了由香里才换出来的呢? 由香里请“明子”到附近的咖啡馆去坐坐。由香里要了一杯冰咖啡,“明子”要了一杯冰茶。 决不能说“明子”态度冷淡,由香里提的问题她都认真回答了,但表情僵硬,心灵之窗紧紧关闭着。 由香里没有触及心理辅导中止的问题,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后,进人了正题。 “听说5月份同班同学和老师相继死了好几个,够难过的吧?”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的朋友。” 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的“明子”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马上就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好像在心灵之窗拉上了一道铁窗帘,由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难道这孩子注意到我有感情移人功能了吗?由香里不由地吃了一惊。 “也是。你这么说话我能理解,她们欺负过你吧.? 没想到这也没有任何效果。“明子”沉默着,慢慢地喝着冰茶。 “……不过。那两个人既然已经死厂,大村茜,是叫大村茜吧?我知道你也恨她,就原谅了她吧。” “明子”一听大村茜这个名字,吓了一跳。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反应。“您说什么哪?我听不懂。您这意思是说,我伤害过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觉得,永远恨着别人,对自己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你说呢?” “明子”没说话,眼睛看着杯子里,用吸管慢慢喝冰茶。 俩人之间三个月之前的友谊已经不复存在,拉开的距离遥远得令人绝望。 高野弥生死亡之谜 第七章高野弥生死亡之谜 交通管制尽管严格得很,国道43号线还是堵得要命。两侧挤满了拉救援物资和瓦砾的卡车,由香里乘坐的公共汽车,蜗牛似地向前爬行。 由香里坐在车上,回忆着刚才跟“明子”的对话。“明子”确实隐瞒了什么,而且是完全隐瞒了。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过,公共汽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可她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热闹的晚会上。 尽管如此,由香里居然没听到千寻心里的一点儿声音,只能说明她内心的人格们提高了警惕,大家齐心合力把秘密掩盖了起来。 由香里扭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景象。地震虽然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许多建筑物上还盖着苫布。头顶上的阪神高速公路,仅仅被一排柱子支撑着。看见过倒塌的那一段高架公路的人经过这里,都会感到沉重的威胁。 由香里后边一个老太太一直在心里叨叨着什么,吵得由香里心烦意乱。现在,老太太在心里大叫起来。 “家里的房子塌了,谁也不来帮一把。政府部门什么都不管,连受灾的孩子都不管!” 这时的由香里已经很长时间不吃药了,感情移人功能非常之强,安安静静的公共汽车里,只有由香里一个人感到吵闹。由于堵车,从司机到每个乘客情绪都不好,但内心的感情并没有激动得不得了。尽管如此,由香里觉得既像呆在正在开饭的学生食堂里,又像坐在在巨浪中颠簸的船上,头痛,恶心。 昨晚经历的恐怖,今天看到的浩子和千寻的变化,都在精神上给了她很大的打击,都是使她头痛恶心的原因。 她觉得再也忍受不了,只能吃药了,于是打开手包,取出3粒粉色的药片。没想到刚把药片拿出来,手一抖,药片掉到了地板上。 不行,得赶快找!今天早上从旅馆出来时就带了这么3片药!由香里从座位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到处找药片。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前边一位男士站起来,慢慢走到由香里身边。 “这个人,怎么了?”那位男士在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问道:“掉东西啦?” “啊,药。” “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 由香里痛苦地抱着头蹲坐在地板上,眼前的景物在旋转,他人心里的声音渐强,变调,已经分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眼前伸过来一只男士的手,手指长长的,手掌大大的,手心里托着两粒粉色的药片,另一粒恐怕是找不到了。男士好像说了句什么,由香里已经理解不了了。赶紧说声谢谢,接过药片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世界恢复了正常,不知道什么,公共汽车也开动起来了。那位男士还在由香里面前站着呢。男士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吧。由香里再次向他表示感谢,男士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而已。 抬头看了看那位男士的脸,由香里吃了一惊。男士三十五六岁,像一尊雕塑。宽大的额头,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 但是,男士那月牙形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这个人知道那是什么药!即使没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明白这一点。由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早晨由香里在旅馆里睡到10点才起来。粉色药片的副作用让她困得要命,昨晚吃完晚饭就睡了,一直睡了15个小时,奇怪的是还没睡够,要想从床上起来,是需要很强的毅力的。 由香里刷着牙,逐渐醒过味儿来了。直到刚才为此,她一直认为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可是那印象就像一块方糖放进了滚烫的咖啡里,马上就化了。大脑的检视活动随着她起床已经开始,但梦的残渣已经沉到黑暗的意识深处去了。 冲了个热水澡,感觉好多了。先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又播104查号台,查西宫市高野弥生的电话号码,但高野弥生没有登录,于是又查了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响了10声也没人接,她继续等,响到20声的时候,刚要挂断,一位女职员接了电话。由香里对她说,找心理学教室的高野弥生。 由香里喜欢打电话。不需要紧张,也不会陷人对方那令人恐怖的感情泥沼。 对方的回答非常生硬,“高野弥生早就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由香里感到胃部受到强烈一击。 “地震的时候嘛!”那口气好像是说,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啊! 由香里谢过对方,挂上了听筒,扑通扑通地心跳了好一阵。 高野弥生死了?跟千寻有关联的人物已经死了四五个了!难道高野弥生也是“矶良”杀死的吗?一般人听说是地震的时候死的,都会认为是房子倒了砸死的,但由香里没那么想。 早饭送到房间里来了,可由香里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火腿煎鸡蛋一口没动,烤面包只咬了一小口,咖啡倒是全喝光了。 由香里决定到西宫大学去看看。 由香里为什么要打听高野弥生的情况呢?因为她知道高野弥生曾对千寻的临死体验感兴趣。如果高野弥生是专门研究临 死体验的,就会了解被成为体外脱离的现象是否会产生,也会了解从身体分离出去的灵魂是否能杀人。 但是,连高野弥生都死了,问题就复杂了,不过至少应该先弄清楚高野弥生的死因。 由香里从电话簿上查出私立西宫大学在黄林寺叮,又查了,一下地图,大学的具体位置在北郊的被称为西宫市象征的六甲山的西侧。 倒车看来是很麻烦的,由香里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从司机那里,第一次知道了鹫林寺的读法。出租车先向西奔夙川,然后沿着大泽至西宫的公路北上。爬上一个陡坡之后,公路被分成两半,中间夹着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好像中面隔离带患了癌症,反常地膨胀了起来,严重地影响着交通。 “那是一座古坟吗?”由香里问。 “不,那是夫妇岩。”又矮又胖的红脸膛司机说。 “夫妇岩?” 司机为了让由香里看得清楚一些,特意放慢了速度,但由于草木茂密,并没有看见什么岩石。 “这种地方有块岩石,不方便吧?”由香里说。 “不方便着呢。而且还很危险,这一带是交通事故常发地带。” “那为什么不把它平了呢?” “好几次都要把它平了,可每次刚要开始施工,建筑单位的负责人不是暴病身亡就是出交通事故。弥先生作祟。” “弥先生?” “传说以前这里是蛇神住的地方。” 由香里又一次感到自己对现实的认识含糊起来。在即将进入21世纪的现在,居然还相信这一套,让所谓夫妇岩占去大半边路。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站在那些人的立场上来看问题的话,停止施工就是合乎情理的了。这样一想,晨光中学的学生们相信所谓“诅咒”,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过了夫妇岩不久,就是鹫林寺公共汽车站,从车站往右一拐就是西宫大学。大学前边是一个装饰漂亮的环岛,大门附近显得非常清静。从出租车上下来,立刻感到山上的空气新鲜清爽。校园被绿色包围着,这里好像一个泡沫经济破灭之后停建的主题公园或乡间游乐园,跟晨光中学厚重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跟晨光中学形成鲜明对照的还有受灾程度。晨光中学几乎看不出受灾的痕迹,而西宫大学至少有三座建筑物受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挂着综合人类学系牌子的9层高的大楼是受灾最严重的一座。 大楼的第5层被压垮,从正面看只剩下8层,但从后面看,第5层还存在,6层以上整个向前倾斜,好像时刻都有倒下来的危险。大楼周围拉起了绳子,警告人们不要靠近。根据告示栏上的通知,由香里在一座临时建筑物里找到了综合人类学系。 早上接电话的那个女职员告诉由香里,高野弥生是在实验室里被砸死的。她用怀疑目光看着由香里,心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由香里问:“可是,地震前一天是休息日,而地震发生在凌晨,高野老师为什么那个时间在实验室里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女职员对由香里的提问很反感。 由香里昨天吃了药,感情移入功能还没有恢复,必要的信息都得依靠口问耳听,“那么,高野老师的同事,有没有清楚这件事的呢?” “这个嘛……真部老师比较清楚。” “真部老师现在在哪儿?” “在上课。” “我能见真部老师一面吗?” 女职员虽然满脸不高兴,还是把真部老师的临时研究室告诉了由香里。这位女职员好像对年轻漂亮的女性很反感。 真部老师的临时研究室在法学系,研究室门上的小牌子上有手写的“真部和彦”四个字,字写得不怎么样。 上午下课的铃声响了,走廊上走过来一个穿着毛衣,腋下夹着教科书的高个子男人。靠墙站着的由香里凭直感确认那就是真部老师,赶紧站直了身子。 走到距由香里3米远的地方,那个高个子男人站住了。 “您是真部老师吗?” “是的,您是?” “我叫贺茂由香里,认识已经去世的高野弥生老师。” 由香里觉得自己因为兴奋嗓门儿都变尖了。真部老师就是昨天在公共汽车里帮她捡药片的那位男士。 “在这里请你吃饭,真是对不起!”真部有些心神不定环视了一下西宫大学的学生食堂,“外边有像样儿一点儿的餐馆儿,可是我下午还有课,来不及去了。” “看您说的,这儿的饭挺好吃的!” 由香里一边吃饭,一边想真部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一般年轻男人总是喜欢请漂亮女人吃饭的,但要说这是真部请自己吃饭的全部理由,由香里还没有自我陶醉到这种程度。 请初次见面的由香里吃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难道真部的心里有什么感到内疚的事吗? “……您说您是高野弥生的朋友,可我觉得您比她年轻得多。”真部盯着由香里的脸说。 “哎呀,您这样说话,高野该不高兴了。”由香里玩笑似地说着,心里却一个劲儿地发毛。她连高野弥生的面都没见过,只从浩子那儿大概知道高野弥生是个30左右的女性,就贸然过来了。 幸亏真部认为详细打听女性的年龄是不礼貌的,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我为高野老师感到遗憾。她是关东人,老家好像是湘南的藤泽。她是因为觉得关东的地震太可怕,才跑到关西来的,谁知道来到这边以后倒赶上了这次大地震。” “真是的。这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了。”由香里早上没怎么吃饭,不知不觉地把一个份儿饭全吃完了,“可是,高野为什么那个时间到研究室去呢?大地震发生的时候,不是凌晨5点46分吗?” 对于由香里的提问,真部的面部表情第一次有了反应。那是一种很狼狈的神色。由香里后悔昨天吃了药,不然现在正是弄清楚真部的心理的最好机会。 真部说:“高野是一个对工作非常热心的女性。因为已经决定提升为讲师了,工作热情就更高了,经常不休息,甚至住在实验室。那天也是。” “高野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地震以后,跟她联系不上了。后来想到说不定的在实验室里。等营救队员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对真部的回答感到有些不信服, “实验室是在综合人类学系的大楼里吗?” “是,在5层。可能你也看到了,5层前边那一半被压垮了。” 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惨状浮现在由香里眼前。人赶上倒霉,是躲不过去的。 “当时高野正在进行什么实验?” “这个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真部站起来,走到旁边的咖啡自动售货机前,把硬币塞进去,“贺茂小姐,喝杯咖啡吗?” “好的,我要一杯不加糖的。” “您在减肥吗?看不出您需要减肥嘛。”真部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在由香里面前。 “谢谢!”由香里觉得心情愉快起来。 “说到这儿,我想问一句,贺茂小姐对心理学很熟悉吗?” 由香里自学过很多心理学专著,但她觉得在这里最好自认外行,于是说:“不熟悉。” “众所周知,在日本,心理学大多属于文科系,而在欧美都属于理科系。本来是研究人的心理的科学,却划分到语言艺术或历史一类去,是非常不合理的。打着心理学的旗号,把半个世纪之前的心理学著作从书箱最底层翻出来研究的大有人在。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项迄今为止最可笑的研究。它研究的是心理学家的名字和学说之间的关系。比如说,弗洛伊德在德语里是快乐的意思,于是就把快乐跟性心理学联系在一起了。研究劣等感和对权利的重视的阿朵拉,是‘我’的意思,扬格是年轻的意思……不一而足。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我已经忘了。” 这些认真地研究名字和学说之间的关系的人,确实很可笑。但是,由香里想到千寻的人格的名字和性格的关系,没有笑出来。 真部接着说:“综合人类学系,是对人进行综合性研究的学科。我的主攻方向是精神药理学。我上大学读的是药学系。” 由香里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很感兴趣。但她知道,真部突然变得健谈起来,是想回避不愉快的话题,缓和气氛。 “高野的主攻方向是认知心理学,跟我的主攻方向不一样。但是从大的方面来讲,药物也是可以影响人的精神,特别是人的认知功能的。” “影响人的精神?” 真部明白了由香里的意思,解释道:“当然不可能用人做实验。一般都是用老鼠。” 由香里心想,既然如此,高野弥生为什么对森谷千寻感兴趣呢?千寻跟药物根本就没有关系嘛。 “那么……关于多重人格,没有研究吗?” “啊?没有。那不属于精神医学。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真部呆然地看着由香里,好像没有受到任何触动。由香里看到的是真部表示自己没有撒谎的表情。 “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听高野说起过这个话题。” “是吗?这么说,她也对超自然现象感兴趣了?”真部盯着由香里,低声笑了。 由香里不由地心跳加快,“说到超自然现象,我记得高野说她对临死体验感兴趣。” 真部正在往咖啡里放糖的手停住了,“是吗?那也许是一项有意思的……研究。”真部虽然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说话的时机分明晚了将近一秒钟。很明显,他在有意隐瞒着什么。 高野弥生被发现以后,马上就被送到了校医务所。但被发现时候,已经被坍塌的天花板和柜子什么的压迫胸部窒息而死亡。 但是,联系到晨光中学死去的3个人,假设是“矶良”杀死的,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不能否认“矶良”在大地震发生之前就杀死了高野弥生的可能性。高野弥生被“矶良”杀死以后,发生了数百年一次的大地震,是偶然中的偶然。 由香里希望见见当时确认高野弥生死亡的校医务所的医生。 真部对由香里这种过分的探求心感到吃惊,但还是赶在下午上课之前把由香里带到了校医务所。不巧那位医生不在,真部只好把她介绍给当时在场的一位护士。 那位护士身高一米七〇以上,烫着短发。以前大概是排球队的一名主力队员。屋里只剩下由香里和护士两个人时,由香里开始问问题了。 “高野被搬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尸体都硬梆梆的了。” “死因是窒息,当时是这么断定的吗?” “嗯,当时被搬送过来的还有其他死尸,加上伤员太多,医生也没顾上细看,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由香里由于吃了药,感情移人功能还没有恢复,但也能感到护士心里充满了好奇,“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高野最后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啊,就像一座地狱。”护士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警察检验过了吗?” “啊,在那种情况下,检验也是走过场啊。”护士说。 可不是嘛,一下子死了五千五百多人呢。一个一个地认真检验,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护士接着说:“不过,该调查的都调查了,头发上粘着的东西也化验了……” “头发上粘着的东西?” “高野的头发上粘着一些白色的糊状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委托我们大学的化学实验室化验了一下。”回忆起使人感到恶心的尸体的样子来,护士皱起了眉头。大学医务所里的护士,一般是见不到死人的。 一具人体模型似的全裸的尸体浮现在由香里的脑海里。那尸体的头发上粘着一些浆糊似的东西。“头发上粘着的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大概是化验以后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所以警察也没有深究。” 那护士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东西的名称,但她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意义,就没有说出来。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还不能使用,心里急得不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这个……好像是什么碳酸镁。” “防滑用的?”连高中都没上几天的由香里,化学知识是几乎等于零,只记得体操运动员上单杠之前往手上抹的东西叫碳酸镁。 “不,不是,我记错了。硫……硫什么来着?对了,是硫酸镁。没错儿,硫酸镁。” “硫酸镁?”由香里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化学物质。 “不是什么剧毒之类的物质。大概是房子塌了以后把实验室里的什么瓶子砸碎了吧。” 由香里又问了那护士几个问题,没有什么新收获。这时,来医务室看病的师生多了起来,由香里谢过护士,离开了医务室。 由香里顺便去西宫大学图书馆查了一下关于硫酸镁的资料。 百科全书上说,硫酸镁通常指其中的七水化合物,又叫做泻盐……制作方法…… 根本看不懂。由香里跳过它的制作方法继续往下看。 白色晶体,味苦,有清凉味和盐味,可溶于水,可用作造纸的充填剂和印染的媒染剂。医疗上口服用作泻药,治疗便秘,注射对治疗癫痫和心率不齐有一定疗效。 虽然没弄明白什么,由香里还是认真地做了笔记。 由香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疑点反而越来越多。 由香里坐在灯光柔和的高档餐馆儿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燃得只剩下很短的一段蜡烛。那蜡烛中含有香料,一边燃烧一边发出轻微的爆烈声。 今晚由香里喝了不少红葡萄酒,有点儿飘飘然。 我这样做好吗?由香里眼前浮现出受灾者和志愿者们的身影,觉得有几分内疚。是啊,“矶良”的事怎么办?我到西宫大学是干什么来了? 但是,好久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感,使她轻易地原谅了自己。欢快的对话,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异性…… 真部又给由香里的高脚杯里倒满了酒,“今天中午让你吃食堂,委屈你了。下午要是没课,肯定带你到一个像样的地方吃晚饭。” “看您说的,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随随便便地跑到您的研究室打搅您,还在这么高级的餐馆儿招待我。” “哪里哪里,是我勉强把你约出来吃饭的。不过,偶然在图书馆前边碰上,也算是我们有缘分。看你吃得这么香,连大师傅都会高兴的。” “真不好意思,吃了这么多。”由香里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光线比较暗,希望对方没看见。 “这牛舌鱼还挺好吃的。跟你说实话,我没怎么到这样的餐馆儿吃过饭。” “工作太忙,是吧?” “不是因为工作太忙。大学老师嘛,又不坐班,时间还是有的。只是西装革履地出来吃饭,总觉得有点儿那个。” “也是。”由香里笑了。 “今天觉得感觉很好,以后还想来。” “真羡慕您。”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嘛。我的意思是跟你一起来。” 由香里不由地看了真部一眼,真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昨天因服药失去的感情移人功能已经有一半恢复了。真部内心暖暖,随着蜡烛的火苗一起传达到由香里心里。 由香里想,就像这样一直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该多好啊!只要坚持天天吃药,就能把那该诅咒的功能一直控制住。直到现在,除了感情移人功能以外,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如果能像正常人那样,恋爱,结婚,就是永远把那该死的功能扔掉我也心甘情愿!有了那该死的功能,我的人生全都被打乱了。本来什么都不希望听到,可周围的人那些可怕的情感总是涌人我的心里。这种该死的功能,我不要! “还没顾上问你呢,贺茂小姐,高野跟你是怎样一种朋友关系呢?” 面对真部突然提出来的问题,由香里感到心虚。正在这时,侍者来送餐后咖啡,暂时为由香里解了围。 由香里在心里骂自己,撒了那么大谎,看你怎么收场!以前她总是一边听取对方心里的声音,一边编造谎言,走钢丝似地跟对方周旋,根本用不着预先准备好一套谎话。她的感情移人功能被药物控制住的时候,往往一筹莫展,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侍者把一块方糖放在一把勺子里,再倒上几滴法国白兰地,一点火,立刻燃起了美妙的蓝色火苗。 “对不起,其实,我不是高野弥生的朋友。” 真部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高野她……曾经关心过……我表妹。”一着急,又顺畅地撒起谎来。由香里在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你算什么人啊!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可眼下只能这么对付一下了。“我表妹是西宫市一个中学的高中一年级学生。考高中的时候学习过度,精神压力太大,神经有点儿不正常,一直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医生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真部并没有表现吃惊,他频频点着头,认真地听由香里继续往下说。 “表妹小时候,父母双亡,是在亲戚家长大的。表妹愿意跟我说知心话,所以我也到学校跟心理咨询医生见过几次面。高野对我表妹的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到学校去过,所以就认识了。” “高野?为什么……”真部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这么说,贺茂小姐不是问过我关于多重人格的事吗?你表妹莫非是……” 真部的敏锐,让由香里感到惊奇。“啊,我表妹……心理咨询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离解性同一性障碍吧?在日本是很少见的。” “对表妹的病持这种看法的,现在只有那位心理咨询医生一个人。我一直跟表妹谈话,认为这诊断没错。” 真部深思着,“不过,多重人格,跟我和高野的研究课题没任何联系啊。高野为什么对你表妹的病感兴趣呢?这一点我搞不懂。” “是吗?”由香里认为真部没有撒谎。已经有恢复的感情移人功能,觉得出真部内心有太大的混乱。对了,还有一个关键词,“临死体验……” “什么?” “高野的一个研究课题,临死体验,跟我表妹的病没有关系吗?” 真部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不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研究表明,临死体验是脑内麻药类物质作用的结果,这跟高野研究的认知心理学,我研究的精神药理学都可以说是有关系的。但是……” 真部说到这里,用餐巾擦了擦嘴。人在企图隐瞒什么的时候,大多是用手碰碰嘴巴的。 “你表妹有过临死体验吗?” “有过。小时候,表妹一家三口坐的车摔进了山谷里,父母当场死亡,表妹也昏迷过去,叫什么体外脱离?” 真部端起高脚杯,把杯里的残酒喝干。俩人都不说话了,场面有些尴尬。 由香里突然感觉到从真部心里发出一种特殊的波动,那是一种只有由香里才能感觉到的波动。因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功能,而且她在作为一名志愿者去各个避难所巡回时,经常感觉到这种波动。 “我对刚才的谈话很感兴趣。贺茂小姐,现在谈谈你自己怎么样?”真部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换了。 “……可以啊。不过,你别老是贺茂贺茂。*叫我由香里好了。我从小就被人叫做野鸭子,我对我的姓有自卑感。” 真部笑了,那笑好像某个外国电影演员。“我看这是一个有来由的好姓。这个姓的来源是‘神’,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在一本书里见到过,贺茂是日本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原意是古代的神官。不过,我更高兴叫你的名字。好,由香里,谈谈你自己的事吧。” “我自己的事……谈什么呢?”由香里微笑着,心里却有些紧张。 ------------------------------------------------ *在日语里,“贺茂”和“野鸭子”发音是一样的(译者注) ------------------------------------------------ 实话实说?当然不行!我住过精神病医院,现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工作,能说吗? 到现在为止,由香里对自己的工作没有感到过特别的羞耻。但是,要让她告诉眼前这个可以成为自己恋人的人,是另外一回事。还有,我能告诉他我是个具有感情移入功能的人吗?如果公开了这个秘密,恐怕我周围方圆一公里以内,没有一个男人敢于靠近。什么样的男人能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呢? 由香里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绝望感。刚才那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什么都想听。”真部认真地说。一直呆在象牙塔里的真部,眼睛里还保留着童真。 由香里不想再说谎了,“我……因为某种说不清的理由,离家出走……确切地说,已经跟家庭脱离关系了。 真部内心受到强烈的冲击。” “所以……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部老师是药学系毕业的,我掉在车里的药片是什么药,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吧?我虽然很不愿意触及这件事,但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诉您,我得经常到医院里去取那种药,定期服用。我……” “好了,别说了!不要再说下去了。”真部打断由香里的话,一把握住由香里放在桌子上的手,由香里茫然地一动不动地被真部握着。 “对不起!我没轻没重地问起你个人的事情来了。谁都有不想说给别人听的事,我也一样。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你有什么样的过去,跟我没关系。” 由香里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我们出去走走吧。晚风一吹,肯定会很舒服的。”真部站起来走到由香里身后,帮她拉出椅子。 二人走出餐馆儿,沿着芦屋川散步。由香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真部伸过来的胳膊。 “地震的时候,这一带震级是7级。”真部指着耸立在江边的建筑物说,“那边灾情较轻,因为大楼盖得结实,好多店铺早就开始营业了。我们大学灾情可就严重多了……一塌糊涂。” 由香里眼前立刻浮现出5层被压垮了的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景象。 “真部老师!?” “由香里,不叫老师不行吗?” “你跟高野弥生关系很好吗?” “关系很好?什么意思?” “比如说……是不是恋人关系?” 真部站在逆光的位置,由香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不到被你误解了,那我就说详细点儿吧。作为一个合作者,高野是非常优秀的,也是很热心的。由于性格的关系,周围没什么人说她的好话,但我觉得她是个好人。作为私交,我们多次在一起吃过饭。不过,我从来没想到过跟她建立恋爱关系。即便她没在地震时死去,我也不会想到那里去。”真部停下来,转向由香里,“你可就不一样了。” 真部说完,慢慢向由香里靠过来,两只大手搭在了由香里的肩上。 由香里没有躲避。见面时间不长,由香里就从心底里爱上了真部。她身子一软,靠在真部身上。 真部拥抱的动作有些笨拙,好像不会拥抱似的。他抓着由香里的双肩,把嘴唇压在了由香里的嘴唇上。 这是由香里的初吻,由香里还是处女,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长长的初吻结束了。真部一直把由香里送到芦屋车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由香里心情好极了,就像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还能再见到你吗?”分手的时候,真部恋恋不舍地问。 由香里微笑着点点头。 真部也微笑着,含情脉脉地看着由香里。 这时,由香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真部,我忘了问了,发现高野的遗体的那个实验室里.放着硫酸镁来着吗?” 刚刚转身转了一半的真部呆住了,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好像经过了很长时间。 “啊……高野死的时候,身体上确实粘着一些硫酸镁。我也问过带察,警察说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虽然实验室里并没有放着硫酸镁。 “是吗?” 真部内心产生了动摇,被由香里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由香里强装笑脸,说:“今天太谢谢您了!请我吃那么好吃的东西,我好高兴。 “我也很高兴。再见!” “再见!” 出租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动以后,由香里从后窗看去,真部正在走进芦屋站。 由香里坐在昏暗的出租车里,手紧紧抓着手绢。当由香里唐突地问到高野是不是真部的恋人的时候,真部为什么没有生疑呢了 由香里在自我抑制力很强的真部的感情里,感到了许多受灾者共有的“幸存者罪恶感”,而且其强烈程度是至今没有遇到过的。 荒谬的体外脱离实验 第八章荒谬的体外脱离实验 7月13号,星期四。这天也是阴天。由香里想,什么时候梅雨期才能过去呢? 但是,气温已经跟夏天一样,一过10点就迅速上升。晨光中学校园里的银杏树上,今年第一批知了也开始了令人心烦的大合唱。 野村浩子还是那副疲倦的样子,但比起三天前来精神多了。当由香里把高野弥生已经在地震中死亡的消息告诉她时,她感到有些吃惊。 “是吗?高野弥生死了?……刚才,收音机里广播说,在阪神大地震中死亡的人数超了六千。”浩子一边往一架新的全自动磨咖啡机里放咖啡豆,一边对由香里说,“我对那个人没有好感。但一听说她死了,不知怎么的,还是觉得她很可怜。” 浩子打开机器开关,咖啡机就像建筑工地的机器似地叫唤起来。由香里真担心影响了正在上课的学生们。 “你去见高野,出于什么目的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心里乱得很,加上听到那么多流言蜚语,想起高野曾经对千寻的临死体验感兴趣,我想也许会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傻瓜!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吗?”浩子沉下脸来,但马上又缓和了,“对不起……叫你碰上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问问你,前天你看了那张画以后,有什么看法?” 由香里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那是‘矶良’画的吧?” “是。不过在接触中浮出表面的基本上是‘明子’。” “您能告诉我那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吗?”由香里认为,最后一次心理辅导是揭开谜底的关键。 咖啡机停了,浩子给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品了一口说:“……真好喝!” “最近精神压力太大,喝点儿好咖啡,缓解一下。”浩子说完拉开抽屉,取出一台小型录音机,“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的录音还没有抹掉,你听听吗?” 由香里点头表示同意。浩子按下放音键,千寻熟悉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清晰的发音,一听就知道是“明子”。 “……1月17日,正好是千寻的生日。她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凌晨,房子突然咕呼咕呼地上下摇晃起来。她被摇醒了。 “明子”说的是大地震当天的事。“明子”即使是在不浮出表面的时候,也保持着清醒,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下面是“明子”的声音。 “开始,人格们还以为是煤气爆炸呢,紧接着就是有生以来没有经历过的横向摇晃。这时才意识到是地震。我清楚地感觉到是东西方向的摇晃。黑咕笼咚的屋子里,书架在跳,衣柜也在跳,就像是在做恶梦……5岁上那次事故以来,第一次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我觉得地震持续了1分钟以上,后来听说只持续了十几秒。大自然居然具有如此可怕的‘恶意’,真令人毛骨惊然。人格们都感到恐慌,‘阳子’、‘殊理’、‘小满’,纷纷浮出表面。” 听到这里,由香里想起了体育老师前园殴打千寻时的情景。如果地震时有人看见由香里的表情,肯定会吓破苦胆的。 “后来,天花板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突然,书架倒了下来,正好砸在我的脑袋上,砸得我头昏眼花,两眼直冒金星,是这么说吧?真的是眼冒金星。当时支配我的意识的是忍耐力极强的‘小忍’。‘小忍’挣扎着站起来,走下一楼。一楼漆黑一片,家具乱七八糟地躺倒在地上。那个男人,我叔叔,正在歇斯底里冲着婶婶大喊大叫,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扎破了脚。这时‘小忍’觉得太阳穴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小忍’虽然能忍受痛苦,可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应该求谁帮忙。于是我又浮了上来。我知道求叔叔婶婶帮忙没用,就裹着一条毛毯出了大门。外边还挺安静的,大面积停电,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帮我,就摇摇晃晃地朝南走,走来走去终于走到了综合医院。医院像战场似的,到处是被砸伤的人。我截住一个护士,告诉她我被砸伤了,求她无论如何救救我。天快亮时,我沉下去,‘小忍’浮了上来。护士帮我把血止住,让我排队等着就诊。‘小忍’一低头,看见长椅上和地上有很多血,都凝固了。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特大惨事。‘小忍’在长椅上坐着坐着就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叔叔和婶婶知道了是我自己走到医院来的,大吃一惊。婶婶给我送医疗保险证和换洗衣服来的时候,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当着护士的面,她没有骂我。我在婶婶来之前请护士打电话告诉她把我爸爸留给我的书带来,婶婶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个晚上,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明子”说累了,说到这里喝了几口茶,休息起来。 “那个晚上?”由香里不解地问。 “1月23日,‘矶良’产生的那个晚上。”浩子说。 “明子”的录音又响了起来,“……那时候浮出表面的是‘悠子’。记得好像是在做一个关于地震的梦,梦见睡着觉的时候,突然受到很大的震惊。至于是为什么受到震惊,已经记不得了。当时,放在胸口上的书掉到了地上,‘悠子’把书捡了起来。那是可以让我想起父亲的书—《雨月物语》。说实话,这本书讲的故事太可怕,我不太想看。‘悠子’把书捡起来,随意翻了翻,翻到《吉备津的锅》那个故事的时候,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们这些人格都感觉到了,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不协调,好像被别人看透了心思似的。在意识的底层休眠的人格们醒了过来,吵吵嚷嚷地蠢蠢欲动。这是从未有过的反常事态。这时,左手朝着意识相反的方向抽动了一下,不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新的人格潜藏在意识的旁边,默不做声地蹲在那里。‘你是谁?’‘悠子’在心里问。新的人格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像缺乏语言能力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阳子’出来嘲笑说‘这孩子不会说话吧?跟小瞳一样,发育迟缓。’‘小瞳’不高兴了,带着哭腔反驳道‘我才不是发育迟缓呢!’在所有的人格里,确实有像‘范子’那样从一开始就没有语言能力的,但这个新的人格跟‘范子’不一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头部以后丧失了记忆。‘这家伙,是个怪人,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这话好像是‘小满’说的,但代表了大家的意见。究竟为什么现在一定要产生一个新的人格呢?谁也搞不清楚。新人格经过再三努力,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代替语言的,是左手的再次抽动。我说,是不是想写什么,快拿笔来。我代替‘悠子’浮出表面,找来了笔和纸。只见她拿起圆珠笔的左手动了起来,写下5个大写的英文字母:ISOLA。谁也不知道这5个大写英文字母的意思,念出声音来以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翻开《雨月物语》,翻到《吉备津的锅》,看见了‘矶良’这个名字,那是一个依靠生胶冤魂杀死了丈夫的情妇,依靠死后冤魂杀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名字。你叫‘矶良’?我又问了一遍,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新人格已经远离意识,跑到潜意识的最底层去了……” “为什么‘矶良’这个名字是英文字母呢?”浩子刚关掉微型录音机,由香里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但是使用了英文字母,而且也没有按照日语发音的拼写习惯写成ISORA。按照日本文部省的有关规定,应该是ISORAG。* ----------------------------------------------- *“矶良”的日语发音是ISOLA,通常的写法是ISORA。(译者注) ----------------------------------------------- “大概是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原因吧。”浩子对自己的解答也缺乏自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由香里和浩子讨论了“矶良”诞生以后的去向问题,谜底是越解越解不开了。 考虑到浩子工作太忙,快中午的时候由香里起身告辞。离开浩子的房间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由香里想起了这个问题,谜底也许永远都解不开了。 “老师,硫酸镁这种药,您知道吗?”接着,由香里把高野弥生的尸体上粘着白色结晶体的硫酸镁的事讲了一遍。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你等等!刚才你说高野死的时候是全裸?”浩子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 “是啊,这有什么蹊跷吗?”关于高野的事,由香里只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浩子非同一般的反应,让由香里大吃一惊。 “高野弥生对临死体验的研究感兴趣……一定做过实验。嗯,对了,想起来了!已经是10年以前的事情了。曾经一度成为新闻媒体的热门话题,我也读过这方面的报道。硫酸镁这种物质,可以使水的比重增大。” “水的比重?”由香里莫名其妙。 “对!水罐。叫什么水罐来着……” 由香里听着浩子后来说的话,多次打断她,反复问她是什么意思。许多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名词,以各种说不上来的形状进入由香里的大脑。而所有这些怪模怪样的形状,只用一根线串联着。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只要认真分析一下,所有的谜底就都可以揭开了。 高野弥生深更半夜跑到实验室,到底是去干什么?她跟真部到底在研究什么?为什么高野弥生对千寻那么感兴趣? 是的,最初,千寻内心的人格们都认为ISOLA就是《雨月物语》里的矶良,这是所有误解的开始。“矶良”这个人格是在误解的基础上产生的。到现在为止,浩子也好,由香里也好,根本没有对这个名字的由来产生任何怀疑。 但是,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名字! 由香里坐在教室外边的长椅上,以极大的耐性,一直等到真部上完下午的课。真部走出教室,一眼看见由香里,惊得张大了嘴巴。但他马上温柔的笑着,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说: “由香里!来之前打个电话多好。今天是怎么回事?我的课上完了,从现在开始,有的是时间。一起去喝杯茶吧,不去校园里的咖啡馆,我们走远一点儿……” “我有话跟您说。”由香里竭尽全力,总算露出一丝笑容,“能在老师的研究室里谈谈吗?” “啊……这个……当然可以。”真部一边带着由香里往研究室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谈着大学生们最近的学习情况。 来到研究室门口,真部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请进!整个儿一个仓库。” 真部的话还真不是谦虚。小桌子,小椅子,脏兮兮的沙发,还有勉勉强强挤进来的三个大书架,把研究室占得满满的。书架上摆满了外语原文书和各种各样的资料。 “喝杯咖啡怎么样?我这里只有速溶咖啡。”真部说。 由香里在好像是从垃圾站捡来的沙发上坐下,摇了摇头。 “不喝呀?那,我自己喝。”真部打开一个大瓶的雀巢咖啡的盖子,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然后又在一个古老的铝质电热水器里倒进一杯水,接通电源,水很快就冒起了热气。 “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希望最好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真部一边把开水往杯子里倒,一边打趣地说。 “老师!昨天晚上,您撒谎了!” “撒谎?撒谎可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不要叫老师好不好?”真部端着杯子,用勺子搅动着咖啡,勺子碰杯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老师说,实验室里没有硫酸镁!” “这事儿啊。”真部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说,“你问过我高野的遗体上粘着硫酸镁的事对吧?我确实不清楚。高野放在实验室里的药品我不可能都知道……” “不!老师您是知道的!” 真部惊异地看着由香里。 “老师和高野弥生共同研究体外脱离问题,没错儿吧?” 沉默。真部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只要知道高野对临死体验特别感兴趣,只要知道硫酸镁的结晶粘在高野身上,只要知道高野的遗体是全裸着被送到医务所的,自然会得出结论。那天,高野进了绝缘水槽,对不对?” 由香里想起了自己在听了浩子的说明之后吃惊的样子。关于绝缘水槽,由香里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绝缘水槽是美国的精神医学研究者乔治?瑞里博士发明的一种装置。在与外界的声音和光线完全隔绝的绝缘水槽里,注人跟人的体温相同温度的比重较大的液体,全裸的人进人绝缘水槽,漂浮在液体里,使皮肤的感觉、听觉、视觉全部消失。这以后,人的意识就会进人一种异常的状态。参加瑞里博士这项实验的人们,个个精神恍惚,眼前出现幻觉。据说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体验。瑞里博士本人也进人绝缘水槽,得到了跟临死体验相同的体外脱离的感觉,并据此写出了研究报告。 绝缘水槽作为一种精神放松的工具,着实火过一阵。泡沫经济时代,绝缘水槽作为一种商品,冠以“醒悟水罐”的名称,从美国进口了很多。当时为了增加液体的比重,使用的就是硫酸镁。 “确实是……在实验室里,安装了绝缘水罐。我们共同研究的课题是所谓的Out Of Body Experience(OOBE),即体外脱离。这都是事实。”真部放下咖啡,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研究的课题,超越了综合人类学系的研究范围。具体研究方法是把心理学和药理学结合起来,弄清体外脱离实际上是否真的会发生,或者只是脑内现象而已。最初,我们的研究是落后于别人的,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搞到了体外脱离现象确实在现实中存在的数据。” 真部避开由香里的目光,右手支撑下巴,“实验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情况下进行。那天,高野住在实验室,我想就是为了得到关于体外脱离的更确切的数据吧……” “老师是个怯懦的人!”由香里打断了真部。 真部的脸眼看着就红了,“我?怯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那么说,只能说明您是个怯懦的人。那时候,老师也在场。” “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认为?” “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由香里直视着真部的眼睛说, “如果是一个人进入绝缘水槽,万一发生体外脱离,就会酿成大事故。您想想,肉体要是没有了意识,稍微失去平衡就会被淹死在绝缘水槽里的!” “这……”真部没话说了。 “所以,实验中必须有人在一旁监护。当时的情况大概是不把绝缘水槽的盖子盖上,而是把实验室里的灯全关掉!” 真部茫然若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一件一件地被揭出来,使他的精神受到强烈冲击。他那坚硬的自制力的外壳开始破碎,从破裂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他那颗拼命求救的脆弱的心。 由香里看着他那悲惨的样子,比自己陷人这种悲惨的境地还要痛苦。但是,由香里没有就此停止对真部的追究。不能就此打住! “高野进人绝缘水槽以后不久就发生了大地震……老师撇下高野自己逃命去了!”由香里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从眼睛深处涌出来,因为她已经听见了真部心里的回答。 真部沉默良久,终于说话了,“……你说得对。” “我现在要从事的研究,可能要被人们诽谤为对神的不敬。让人们诽谤去吧。我不怕神。绝大多数属于无神论者的日本人,却对科学的飞速发展和进步感到惴惴不安,总是用老一套的说法把神抬出来,只能让人觉得滑稽。 “稍加考虑就会明白,在人类知识领域里,每一次大的飞跃一定有先驱者引路。哥白尼,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 “把自己比作这些伟大的先驱者,不是太不逊了吗?” 夏日的阳光变得柔和起来。从六甲山吹过来的山风掠过额头,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西宫大学校园里被震塌的建筑物还没有被清理掉,周围还拉着绳子。但是,对于那些有说有笑,年龄跟由香里差不多的年轻大学生们来说,大地震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 由香里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正在阅读真部交给她的高野弥生的日记。日记总共三大本,是高野死后被发现的。里边记录着一个为科学研究贡献了青春的女性的各种想法,以及她和真部一起为进行体外脱离遭到的种种失败。端端正正的小字把三个笔记本写得满满的。 日记记述了高野弥生全身心投人体外脱离研究的原因和开端。 弥生从小就对自己的容貌抱着强烈的自卑感。长大以后,她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眼光,客观而率直地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粗眉毛,小眼睛。虽然这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外部特征而已,但在日本这个社会里,这意味着打上了丑女人的烙印,一辈子都不会被异性理睬。这就是我。 上小学的时候,为了能得到大家的承认,我拼命学习。没有美丽的容颜,没有特殊的技能,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只有努力学习这一条路。 所以,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朝我看过一眼。 没有一个人。 我的优秀成绩,惟一的用处就是引起他们的忌妒。 对于我的长相,他们不只是在背地里悄悄议论,而且还经常当面挖苦。黑板上几乎每天都画着讽刺我的漫画,班主任老师就是看见了,也是跟同学们一起哄笑一阵,而决不会去批评他们。” 进人青春期以后,弥生跟别的女孩子一样,也有了恋爱的愿望。但是,没有一个男生看她一眼。 “我上初一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叫M的女同学。现在,也许我在M的记忆里早就消失了,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M。 那时候我对一个叫K的男同学产生了单恋。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他表白,只远远地看他一眼,我就感到十分幸福了。 M像所有那些心眼儿不好的人一样,特别敏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于是,单单为了羞辱我,她开始接近K。 M内心空虚,心理变态,却长着一副漂亮的脸蛋儿。走在大街上,谁都会回过头去看她一眼。据说她被好几家演出公司看中过。 K呢,有这样的一个M来接近他,乐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天早晨,我刚走进教室,K就来到我身边,用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喊道:怎么回事?这儿怎么这么臭啊?丑女人的奥味儿! 我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一抬头,看见M正故意躲在稍远处嘲笑我。我知道,一定是M怂恿K对我这样的。” 弥生为了掩盖容貌上的缺陷,尽可能穿漂亮可爱的衣服,竭力对所有的人彬彬有礼。但这样做的结果适得其反,她越是努力,周围的人越是嘲笑她。 其结果,弥生变得极端憎恨自己的容貌,甚至厌恶自己的肉体。 就在这时,她经历了一次临死体验。 弥生14岁的时候,患盲肠炎腹膜炎并发症,达到了濒死状态。那个时候,她确确实实地看见了手术台上的自己和等候在手术室外边的家人。 最后,她被抢救过来了。在临死体验中得到的奇异的满足感,是她永远难忘的。抛弃那令人厌恶的丑陋的肉体,自由地飞翔,对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 弥生考人大学心理学系,走上研究者之路的动机,就是来自那种诱惑。 最初她是通过坐禅、瑜伽等冥想法进行实验的。后来,她知道遮断感觉更有效,于是又开始使用绝缘水槽。 弥生主观上认为多次进人了体外脱离状态,但客观上的验证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她无法解答自己主观上的成功可能是一种幻觉的疑问。 置母校对她的期望于不顾,弥生调到新建的私立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而且只是作为一名助教调过来的,因为她觉得在这里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研究课题。母校是国立大学,所有研究课题都是由教授决定,决不允许下边的讲师助教随便多嘴。 在西宫大学,她认识了真部。 “真部跟我认识的其他学者有很大的不同。高高的个子,精力充沛,对研究工作充满热情。虽然埋头自己的研究,也认真地倾听我的想法。真部是药学系毕业的,专攻精神药理学,但跟我的研究有重合的部分,所以一讨论起来就很热烈。” 吸引真部的是所谓的“至高体验”现象。 坐禅和瑜伽等冥想达到极致的时候,会得到一种在瞬间领悟了宇宙的真谛的恍惚感,即所谓的解脱。“至高体验”指的就是这种状态。 还有,自古以来就有人大肆宣传所谓可以跟神相会的强烈的宗教感情。英法百年战争末期法国女民族英雄贞德的故事就属于这种情况。这是刺激大脑两侧皮层的结果。这些知识很早就被人们了解了。 真部的研究课题是通过服用药物达到所谓的“至高体验”。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对“至高体验”之一的临死体验也发生了兴趣。 高野和真部在西宫大学认识以后,一拍即合,马上开始了合作研究。 叫人感到意外的是,最早提出使用药物的是高野弥生。她把自己当作试验品进行人体实验。真部被她拉着一起染指了这种非法的实验。 恰好在这时,真部搞到一些作为精神药理学研究用于动物实验的幻觉剂。其中引起了二人兴趣的是被称为最厉害的幻觉剂的LSD25,以及因为可以引起体外脱离幻想而称为“天使之尘”的PCP。 高野冒着生命危险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只是因为对研究工作的一腔热情吗?由香里不由得提出了这个疑问。虽然在日记里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不时流露出作为一个女人对真部的爱慕之情。 “研究上早日出成果,是我最大的愿望。但是最近,我经常考虑研究工作结束以后的事。就我现在的状态而言,至少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埋头于研究课题,跟我携手并进,上帝送给我一个最好的合作伙伴……可能的话,我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都不结束。 真部确实是一个天才的研究者,要是不提醒他,他会睡在研究室里一个月不洗澡。说他是个傻学者,还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有时候,他真像个孩子。真拿他没办法!” 难道不可以说她是爱真部的吗? 由香里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们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如果真的想再现临死体验中的体外脱离,至少应该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实验。这样的话,无论用多长时间,总有得出正确结论的那一天。可是,他们抛弃科学,使用了“魔术”。企图以服用幻觉剂这种简单易行的方法,走捷径。 使用“魔术”,早晚落人自己为自己挖掘的陷阱里。但那个时候的弥生,看见的只是光明的前途,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什么陷阱。 实验进展得很顺利。把LSD和PCP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服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弥生让真部把这种混合物为她做静脉注射,比躺在绝缘水槽里效果还要好,很容易地就能进人体外脱离状态。 药物使弥生多次失败的实验得以成功。进人体外脱离状态以后,她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上放着的EPS卡片(又叫“塞纳卡”,画着○+口☆等图案)的顺序。 在这里,他们证明了体外脱离是一种客观事实。这将成为本世纪的最大发现,真部和弥生狂喜不已。 在接下来的实验里,意识脱离肉体的时问以及到达的距离逐步增加,进展十分顺利。 但是……必须说明的是,这种体外脱离,跟弥生所期望的体验完全不一样。14岁那年的临死体验,是一种欢喜的、安逸的感觉,可是,利用药物达到的体外脱离,经常伴随着极度的不快感和不协调感,有时甚至是恐怖感。 第二本日记的最后记述道,真部开始为弥生担心了。由于弥生的意识长时间与内体脱离,丧失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感觉与感情的危险性越来越大。 弥生每次做完体外脱离实验以后,真部都给她做TPI(东京大学标准的精神检查)。检查发现,弥生的破瓜型精神分裂症的指数经常超标。 “体外脱离实验的第二天,真部又要为我做TPI。说实话,真部总是构泥于此的理由,我是不能理解的。一直珠联璧合的研究,开始出现裂痕。 我们的体外脱离实验还在受到各种各样的制约,无论如何要保证实验不被取消,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在这种情况下,真部居然提出暂时中止实验。我呢,跟他正好相反,提出了增加实验次数的建议。最后总算决定维持现状,我底了。合作伙伴性情变化无常,使我感到前途多艰。” 哪怕只读这一段,也能感觉到弥生对于真部的警告毫不在意,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这表明她的精神异常已经很明显了。 还有,在行文上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第一本日记里,即便是记录实验的文字,使用的也是诗化的语言,处处透露出弥生的细腻情感。而到了第三本,就完全是机械的、枯燥无味的语言了。其差别之大,对文章心理学一窍不通的由香里也能感觉出来。 最后一天的日记是1月16号的。只有未加任何修饰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预定明日凌晨进行体外脱离实验。在到达距离和时间上,力争更新记录。” “你鄙视我了吧?”真部紧握着斟满了鸡尾酒的杯子对由香里说,就像一个没有背熟台词的演员。但是,由香里并没有鄙视真部,而且对自己仍然深深地爱着他,没有丝毫反感。 “这是理所当然的。”真部接着说,“我扔下高野,自己一个人逃命,完全陷人了恐俱状态。那时候……我怕极了。等我回过神来,正蹲在操场上发抖。回头一看,综合人类学系的大楼的第五层被压垮了,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现实。不可能回到实验室去了。她肯定已经死了。实际上,她确实是当场死亡的。所以……不,这不能成为理由。” 由香里心想,我该说些什么呢?说你不必自责,反正当时你也帮不了高野?说这是天灾,谁也没办法?说这些是应该的吗? 酒吧的钢琴手正在演奏《歌剧里的怪人》中的一段曲子。 由香里没有说任何安慰真部的话。真部扔下高野弥生自己一个人逃命,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男人的耻辱。 由香里看见了真部内心映出的真部幼时的情景。真部好像是被封闭在一个不透气的箱子里,有人在外边拼命地摇晃那个箱子,真部在里边嚎哭着。看来那是一次使真部受到强烈精神刺激的事件。 由香里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是往事的回闪造成的恐惧,使他扔下高野逃跑的。 但是,真部没有言及幼时那次事件的意思。的确,站在大人的角度看待那次事件,也许是非常可笑的,特意说给由香里听,又有为自己的逃跑找借口之嫌。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 “好了,别再……”由香里端起酒杯摇了摇头。 “可是……” “谁都有害怕的时候,更不用说碰上那样的大地震了。好了,别再说了。” 真部自暴自弃似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由香里对黑人酒吧侍者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给真部倒酒。由香里运用自己的感情移人功能,早就知道那个黑人酒吧侍者不懂日语。 由香里合着钢琴优美的旋律,想起了“With one look, I can break your heart。”(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粉碎你的心)这句英文歌词,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跟“矶良”发出的信息完全是一致的。 就这样坐在这里不紧不慢地喝酒,说得过去吗? 由香里感到,不安的情绪像一股冷气,从自己脚下爬了上来。 仅目前掌握的情况,已经知道“矶良”杀死了体育老师前园和另外两个同学,并宣布将于近期杀死大村茜。 现在回想起来,千寻的叔叔龙郎,很可能也是“矶良”杀死的。“矶良”杀人没有任何禁忌。她的记忆完全恢复以后,肯定要来杀掉真部的。 但是,为了说服真部接受危险正在来临的现实,由香里必须把自己具有特异功能的事实告诉他。这样做有可能使由香里失去一切。 “……不过,弥生并不恨我。她为了做实验,精神有些失常,但她是爱我的。”真部自言自语地说。 听了这话,由香里吃了一惊,“这一点我也知道。” 真部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 “弥生在您面前脱光衣服,把整个身体暴露在您面前,就算是在关了灯的黑暗的房间里,就算是为了进人绝缘水槽做实验,如果不是因为爱您的话,也是做不到的。” “你说得对。可是……我背叛了她。”真部无力地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我明天到她的墓地去,向她谢罪。” “墓地里,谁也不在呀。”由香里一字一顿地说。 “这我知道。不过,向已经亡故的人谢罪,除此以外……” “她真的死了吗?” 真部看了由香里一眼。她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呢? “她的遗体,是我亲自确认的。” “的确,肉体的确已经死了。但是,弥生在肉体死亡以前,她的意识不是已经体外脱离了吗?” 真部呆呆地看着由香里。这样的想法,他一次也没有过。也许他是在下意识地抑制自己不去这样想。“这……可是,肉体已经消失了呀。” “灵魂也升天了吗?” “不,这么长时间脱离肉体的情况没有过。就算能够做到体外脱离,但脱离肉体以后不可能长期生存的。” “您这个结论经过实验了吗?” “没有……但,但是……”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可以生存多长时间呢? 真部刚刚端起酒杯的手僵住不动了,他看着由香里的脸,“等等!这么说,你认为她还活着?” “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真部就像醉过去又醒过来似的,脸色骤变。反之他的意识却完全醉了。在酒精的麻醉下,复活的可怕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着。 钢琴曲还在演奏,相应的歌词应该是,With one look, I' ll ignite a blaze. I'll return to my glory days.(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把火焰点燃。我要返回我的光荣时代。) “真是这样的话……不!这不可能!可是,万一她真的还活着,我该怎么办?”真部突然站起来,用手捂住了嘴巴。 恢复了感情移人功能的由香里,听见了真部心中的呜咽,“如果她的意识一直活着的话……我真不该进行那种该死的实验!我要是不给她服药的话……” “真部老师!您不要紧吧?” 真部点点头,向洗手间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就像失去了脚下踩着的大地。 第九章 冤魂寄生于千寻肉体 白天的武库川的景色,当然跟四天前做恶梦时看到的景色不一样。由香里顺着台阶走到武库川的河滩上。 由于不是节假日,河滩上没什么人,只是偶尔有带着流线型头盔的自行车竞赛的职业选手们,骑着专用赛车,在自行车专用道上飞驰而过。 千寻站在岸边,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头发和校服的裙边在风中微微飘动。 下午的微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虽然闻不到什么河水的恶臭,但东岸尼崎市那一侧的工厂冒出的烟似薄雾密布,也不是做深呼吸的好地方。 由香里静静地站在千寻身边,跟她一起看着河水。 武库川的水质之差,一点儿不亚于东京那一带的河流。水是茶褐色的,有的地方还呈现出深灰色,让人想起在电视上见过的亚马逊河,当然大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看着那大河特有的,猛地一看分不清是向哪个方向翻滚的波浪,可以使人混乱而胆怯的心平静下来。 “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千寻问。从那安稳的情绪和说话声音的抑扬顿挫来看,一定是“陶子”,由香里松了一口气。“陶子”是最让人放心的人格。 “噢,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我?还是千寻?” “你们,你们大家。” “陶子”那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由香里。 “现在这样的事情,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现在这样的事情?” 由香里在水泥浇铸的岸边坐下,垂下双脚,距河水大约只有10公分左右。旁边的“陶子”也用双手按住裙子坐下了。 “我知道你们大家遭别人的白眼。真的,虽然只是听说,我这五脏也像被开水煎煮似的难受。在这个世界上,不把伤害别人当回事的人太多了。不过,光靠复仇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陶子”静静地听着山香里说话。由香里斟酌着字句继续说,“你们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千寻产生的人格。千寻痛苦的时候,你们替她分担痛苦,鼓励她。所以呢,我和野村老师都想让你们合成一个,我们做了很多努力。你们大家都是千寻的一部分,大家统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千寻啊……但是呢,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格,是一个不XX的音符。” “陶子”还是不说话。 “这个人格,能做别的人格做不到的事。她代表你们大家,向那些欺负千寻的人们复仇。所以呢,你们大家也都受到那个人格的影响。但是,那个人格……” “那个人格怎么了?”“陶子”说话的口气中带着嘲讽。 由香里看了千寻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已经不是“陶子”了。千寻脸上的笑容是非常刻薄的。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人格交替呢?由香里发现,对方把感情的波动完全与外界隔断了。 “你要是有话跟我说,直接跟我说好了。用不着特意找陶子。”是“矶良”。她的口气好像是朋友之间闹别扭口气。 由香里下了决心。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只有直接说了。 “希望你就此打住,别再干下去了。我知道你在于什么,以后不要再……” “以后不要再什么?” “不要再杀人了。” “杀人?你讲具休一点,你不想叫我杀谁?” “谁?……谁也不要杀了。” “是吗?难道你是来为大村茜求情的吗?特意把我叫到这里来就只是为了给大村茜求情?”“矶良”意味深长地笑着。 “当然也包括大村茜……” “骗人!骗人也没用。你真正想帮的,是那个高高的个子,长得很英俊的男人吧?” 由香里心里咯瞪一下子,没想到这一咯瞪被“矶良”看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你还挺老实的。你这么拼命努力,原来是为了那个男人啊!” “没有的事。” “你还别说,你这么漂亮,跟他真是天生一对儿啊。真部老师还不得乐死!” 由香里听到“矶良”说出了真部名字,头部好像受到重重“你已经,把真部老师……”“是的。我已经把他的事,全想起来了。”“矶良”坦率 “不过,你也要注意哟,那个人,可是个薄情郎啊…”这句话把一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的遮掩都撕碎了。“矶良”心中憋了好久的激情,一下子喷发了出来。由香里受到强烈冲击,不由地一下子自己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矶良”接着说:“那是一条漫长的旅途……” 谁也不会相信千寻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能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更不会相信一个会有如此奇异的经历。 同时,千奇百怪的影象,像决堤的洪水朝由香里心中涌来。她被淹没在洪水中,连转动一下身体的余地都没有,就跟着弥生追忆起那条漫长的旅途来。 1月17日凌晨,天还是漆黑一片。弥生让真部注射了LSD和PCP的混合物之后,躺在绝缘水槽里进人了恍惚状态。巧分钟以后,弥生的意识离开了肉体。 从天花板上往下看,可以看见绝缘水槽旁边的真部,他身穿白大褂,坐在折叠椅上,不时神经质地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监视着绝缘水槽里弥生的身体,以防她失去平衡溺水身亡。弥生全裸着身体躺在水槽里。房间的窗户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漆黑一团。弥生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但真部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当然,就是她本身发生了质的变化,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天,不知为什么,从实验开始以前就觉得心里安静不下来。 也许是因为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只有这天,弥生磨磨蹭蹭地老在原地转圈,也只有这天,她对远离自己的肉体感到极度不安。 体外脱离还不到十分钟的时候,突然,超音波和电磁波等人的五感感觉不到的东西,一齐从大地里释放出来,升腾到尚目_漆黑一片的天空,就像大地里栖息的无数小生物一齐发出了临死前痛苦的喊叫。弥生捂不上耳朵,只是惊恐万状地飘浮在空中。那痛苦的喊叫简直就像灵魂被勒住了脖子。 心惊肉跳的弥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正要飞回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时候,突然感到从远处释放出一股巨大的能量,宛如地球内部的一个巨型水库的闸门被突然打开,水库里的水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惊人的能量,步步逼近。 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开始是竖着摇晃,接着是横着摇晃。飘浮在空中的弥生感觉到这是一次非常强烈的地震。 综合人类学系大楼好像一个巨大的动物,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回到5楼的实验室,弥生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剧烈摇晃。她刚刚穿越的墙壁尖叫着裂开来,天花板分崩离析,砸在漂浮在绝缘水槽里的弥生的肉体上,僻嚼啪啪地溅起起了水花。 没有盖盖子的水槽马上就被砸毁了,溶人了硫酸镁的水流得满地板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弥生的肉体已经被压在了水泥板下边。 “帮帮忙!老师!我的身体……” 当然,她的声音真部是听不到的。真部从摇晃着的地板卜爬起来,看见天花板在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吓得尖叫着,连滚带爬地从门口逃了出去。 弥生觉得大地摇晃了足足有一分多钟,但实际.上只有十儿秒。 地震刚刚结束,弥生就钻进瓦砾堆里,试图回到自己的肉体上,可是她的胸部被水泥板压着,已经停止了呼吸。 弥生疯了似地在附近转了半天,想不出任何办法拯救自己的肉体,她拼命地四下寻找真部,她知道此刻真部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惊慌失措地窜出大楼的真部,已经跑到操场上,蹲在那里,根本没有回去救她的意思。她向真部哀求着,遗憾的是真部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蹲了一会儿,真部站起来,呆然地朝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看厂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弥生知道,她完全被真部放弃了。 弥生再次回到自己肉体旁边。那赤条条的身体正在变冷,缓慢地进人了化学分解过程。 这个叫高野弥生的人,永远在地球上消失了。 这时,弥生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光线都暗淡下去,伴随着无尽的丧失感,她被慢慢地吸入无边的黑暗。这种无尽的丧失感,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经历过的。 失去了现实感的弥生,从坍塌的大楼里钻出来,仿徨于黑公音的夜空。 西宫大学的建筑物受损害的速度,远远的超过了周围的民房。有的完全倒塌,有的倒塌了一半,还有的,像综合人类学系大楼,中间的那一层被压垮,9层楼变成了8层楼,摇摇欲坠。连接各个建筑物的半透明的所谓空中走廊,全部掉到了地面,面目全非。 弥生从鹜林寺下山,经过甲阳园、苦乐园南下,来到夙川。这一带的震情,也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到处是倒塌的民宅和大楼。 从瓦砾堆的缝隙里透出无数闪烁不定的光团,那是人的灵魂的光团。光团周围飞舞着金粉般细小的粒子,金光闪烁。渐渐地,光团形成许许多多垂直的光柱,直指苍天,好像把大地和苍天连接了起来。 这庄严的景象,就连几乎处于麻痹状态的弥生,都产生了敬畏之情。 看着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升天的庄严景象,弥生问自己,我也死了吗?她知道,自己的肉体确确实实已经死掉了,但她的灵魂却没能像那些灵魂那样庄严地升天。 事到如今,她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她在惨遭横祸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徘徊。 不久,周围渐渐地亮起来了。随着亮度的增加,她开始感到有一种说不出任何原因的茫然的恐怖,逼着她必须马上逃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恐怖感。 接着,从东方过来的一道光芒射在她身上,她立刻感到全身烧灼般的痛苦。她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恐怖感了。她被太阳光照射着,就像一条被放在烤箱里烧烤的灿蜒。 光芒宛如大力神射出的箭,不断地袭击着她,她拼着性命迅速下降,以逃避那些箭矢的袭击。在她下降的过程中,周围的热度在一个劲儿地升高。晨蔼升起,白茫茫一片。弥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她慌不择路,钻进一户坍塌几乎辨不出模样的民宅,以躲避那无法忍受的光和热。 直到现在,弥生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外脱离实验在什么地方犯了本质上的错误。与临死体验同步产生的体外脱离,是不会如此惧怕阳光的。 大概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体外脱离实验才选择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并只能在深夜才能取得成功。 她在瓦砾堆下面一直呆到日落。地面上的救援活动持续到很晚,人们烦躁,哭泣,愤怒。她虽然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地面上的人们的痛苦,清清楚楚地变成了她的痛苦。 让她感万分恐惧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令她感到安全的黑暗重新笼罩着大地,她从藏身的瓦砾堆下面爬了出来。 整个儿一个吸血鬼!她自嘲道。不!从完全脱离了肉体这个角度来看,自己也许比吸血鬼离开人类还要远。 这时候,她周围的世界在慢慢发生着质的变化。 刚刚体外脱离的时候,还保留着听觉和视觉的感觉残像,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过不了多久,声音可以感觉得到,却听不到,物体可以感觉得到,却看不到。接着,莫名的恐怖感和不协调感袭来,吓得直出冷汗。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让她觉得异样。 迄今为止的体外脱离实验,从来没有脱离过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知道,体外脱离持续一定的时间以后,一切都会归结到一个单一的感觉上。 这时候感觉到的世界,如果勉强用视觉形象来表现的话,就好像在一片灰色中加上了很多干扰视线的条纹。物体也好,声音也好,光热也好,都被那些条纹干扰得难以辨认。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弥生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她已经失掉了自己的肉体,却无法自然地死亡。就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而被阳光烧灼而死,更叫人感到恐怖。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的时候,弥生渴望找到一个活人的肉体。不管多么丑陋的肉体,只要能在那肉体里活下去…… 她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徘徊,寻找着可以栖身的肉体。 所有的生灵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奇怪的是,当她经过一处临时住宅的时候,一只茶褐色带黑色条纹的猫,从窗户里一直盯着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只猫的视线一直跟着弥生转。 在一处开着灯的临时住宅里,弥生找到了第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大地震使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工作,从傍晚他就开始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酩酊大醉,昏昏睡去。 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加上酒精的麻醉,那男人的精神活动能力极度低下。弥生悄悄地向他的意识深处伸出了触角,打算同化到男人的肉体中去。 就在这时,男人那一直处于冬眠状态的意识醒了过来,向弥生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弥生吓了一大跳,为了完全进人那男人的肉体,与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男人认为自己是在做恶梦。 震灾之前,那男人是一个汽车修理工厂的工人。恶梦中,他穿着满是油渍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大扳子,瞪肴大眼睛看着天空。 在那个男人的意识里。弥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蚂蜡。蚂蜡是那男人最为厌恶的生物。变成了蚂蜡的弥生,张着直径20米以上的血盆大口。弥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只巨大的蚂蛾就是自己。 弥生开始采取绥靖政策,但男人的攻击没有丝毫的放松。在男人的意识里,地震就是弥生引起的。他挥舞着大扳子,把工具箱里的工具都拿出来朝弥生扔过去。弥生只好从男人的意识里撤了出来。 第二和第三个对象弥生选择了女人和孩子,可是,遇到的抵抗甚至比那个男人还要强烈。她的挑战接二连三地失败了。值得庆幸的是,被弥生选中的对象都做了一个恶梦就过去了。 弥生明白了,自己是无法进人精神正常的人的肉体的。精神正常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井然有序地支配着自己的肉体,拒绝一切外来的精神个体寄生进来。 弥生开始寻找有精神疾病的缺乏抵抗力的目标,其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的内部世界是荒凉的沙漠。她刚刚踏进那无边的沙摸,立刻就变成长着人的面孔和长长的脖子的毒虫,而遭到猛烈的攻击。 弥生经过一片栽满了郁金香的田野的时候,无数的郁金香全都变成了长着利齿的狰狞的嘴巴,都想咬她一口。 弥生彻底绝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只有等着发狂这一条路了。 就在这时,具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的弥生想起了多重人格障碍患者。这类患者的日常生活是依靠各个不同的人格支配的,已经习惯了他人存在于自己的心中。进人这类人的肉体可能不会遭到拒绝,那里也许是她的栖身之所。 对了,那个少女……弥生的意识好像受到了天神的启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叫森谷千寻的少女。 弥生依靠模模糊糊的记忆,开始玩儿命地寻找千寻。以前只在千寻放学回家的路上见过一次,基本上没怎么说话,恰巧对那副漂亮可爱的脸蛋儿,至今记忆犹新。 弥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千寻的家,又找到了千寻的学校,但都没有找到千寻。她又发疯似地找了两夜,终于在一家综合医院找到了千寻。 弥生在潜人千寻的身体的时候,基本上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依靠一种求生的本能,就像一头穴居动物潜人巢穴似地潜了进去。 已经有很多人格住在那里了。弥生一进去,人格们吓了跳,吵吵嚷嚷地折腾了一阵,但没有对她发起攻击。 千寻直接向她问话的时候,她在朦胧之中什么也没回答。不是因为没有听懂,也不是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而是因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惟一在脑子里闪现的是最后在人世间用肉眼看见的一排英文字母。弥生借用千寻的左手,把开头几个字母写了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沉人深海般的千寻的潜意识里,扩散开来,进人了休眠状态。 对于弥生来说,千寻是扩张了的自我,也是母亲。弥生在千寻丰饶的潜意识的海底休眠的同时,追述了千寻的整个经历并加以吸收。脱离了肉体的弥生逐渐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属性,已经干涸了的弥生的精神,被赋予一个新名字—“矶良”,复活了。 “好了,我的旅途结束了。托这次旅行的福,现在我已经不需要绝缘水槽,也不需要药物,就能自由地体外脱离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表面看去还是一个纯情少女“矶良”,往上拢了一下头发。 由香里好像从某种咒语之下被解放出来似地,恢复了自我。 “矶良”长长的述说,就像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述说,由香里听着听着就进人了精神恍惚状态。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后,她感到眩晕、恶心。 由香里用手绢捂住嘴,抑制着自己没有吐出来。 ……弥生好像确实寄生在千寻的心里。但是,难道没有某种妖术在做怪吗? 弥生那人的属性越来越稀薄的精神个体,了解了干寻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时候…… 由香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受到叔叔的性虐待和同学们的欺负以后,千寻苦恼,绝望,愤怒。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长时期脱离肉体,形成了非人的冷酷,加上被人抛弃以后产生了强烈复仇心理的弥生,将会在千寻内部产生一个多么可怕的人格啊! “千寻的叔叔,也是你杀的吧?” “是啊,杀了那个人,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矶良”面向大河,伸展了一下身体,“这是我多次企图勉强寄生到别人的肉体里去而遭到失败以后得到的经验。人的生命有什么用处。谁也不知道吧。我学会了潜人人的意识死角的方法。平滑肌,知道吗?支配着人的意识的肌肉。……在这儿。人的心脏,脆弱极了。” “矶良”莞然一笑,双手放在左边的乳房上,摆出一个正在恋爱的少女的姿势,“心肌总是以相同的节拍收缩着的,这就是心跳。你听,嗵,嗵,嗵……。但是,只要在心肌上稍微做点儿手脚,通向大脑的血流就会停止,用不了几秒钟,人的意识就没有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矶良”璞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那样做……挺有意思的。真的,特好笑,大脑里的终端呼吸中枢的开关一打开,立刻就下巴突出,呼哧呼哧地喘起来。可是,心脏怠工,玩忽职守,不管吸进多少氧气也没用啊!你说人傻不傻?我在图书室看了这方面的书,叫什么‘亚当斯托克斯症候群’。你知道吗?” 阴天了,从河面吹过来的风突然凉下来。梅雨季节还没过,也许要下雨了。 “弥生,已经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请你不要再杀人了!”由香里拼命想说服她,“真部也好,大村茜也好,受到的惩罚已经不少了,他们都觉得对不起你,都很痛苦,所以请你不要……” “哎哟,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矶良”站起来,掸掸裙子,扭头就走。 “弥生!”由香里大喊一声。 刚刚踏上台阶的“矶良”回过头来,“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保证。” “三天?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你自己考虑。可以吧?三天。”千寻轻盈的身影飘上台阶,在由香里视线之内消失了。 由香里呆呆地站在那里。“矶良”的感情在最后阶段严密地遮蔽了起来,没有泄漏出一点儿信息。 三天……“矶良”到底在想什么呢? 真部的公寓在夙川。那是一座9层的建筑,经历了那么一场大地震,安然如故。 开门迎接由香里的真部胡子拉碴的,因睡眠不足红着眼睛。独身中年男人的房间一般都收拾得很整洁,但真部的房间却是乱七八糟。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酒瓶子,真部白天就开始喝酒了。 “今天去学校了吗?” “今天请了一天假。我跟他们说我感冒了……”真部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他的头在痛。由香里从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好像一个刚刚结束了沙漠之旅的人似地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 “由香里能到寒舍来,我真像做梦一样。请坐。我这儿有点儿乱。”真部站起来想收拾一下桌子,谁知刚站起来身体就倾斜了。 由香里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真部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由香里,不料脚下一软,朝着山香里这边倒了下来。 由香里赶紧用手撑住沙发扶手,总算没有倒下。她刚想尖叫的时候,听见了真部内心的声音。真部根本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 “是我把她给扔下了。”真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 “我要不是拉着她搞那项实验就好了。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情……我要是不这样做就好了。” 真部的身体哆嗦起来,由香里默默地被他抱在怀里。 由香里并不认为真部是一个无情的人。能够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人,难道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由香里抚摸着真部的后背,暗暗下了决心。不能眼看着他被杀死,如果这样做了,下次后悔的就该轮到白己了。 “真部,你听我说,”由香里离开真部的怀抱,抬起头来说,“你的生命有危险。” 真部根本不理解由香里的话意思,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由香里把森谷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高野弥生变成了千寻内心的人格“矶良”,以及“矶良”至少已经杀了四个人的事,全都告诉了真部。 就连真部也不能马上就相信由香里的话,“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这都是事实。” 真部本来一直看着由香里的脸来着,现在却躲开了她的视线。 由香里知道真部怀疑她精神不正常,于是说:“你一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 “不是那个意思,可是……” “那么,要是我能给你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明的话,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这……” 由香里虽然没有听到真部心里的声音,但在他的脸上看见了肯定的回答。她一咬牙,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 “你小时候经历过这样一件事吧?你被塞进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里,外边有人拼命地摇那个箱子。” 真部哑然,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由香里接着说:“从那以后,你特别害怕黑暗狭窄的地方和摇动。大地震时你陷人梢神恐慌状态,根源大概就是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件事。” “你等等!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件事。”真部拼命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如果找不到的话,他会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的。这也是人心本能的防卫反应。 “如果是直感相当出色的精神分析专家,也许能推测得到。地震引起精神恐慌,跟小时候精神受到过刺激有联系,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真部心里这样想着,但他知道这个说法是说服不了他自己的。 “我没有精神分析的经验,我的直感也不出色。”由香里采用了直接打中真部要害的说法,因为她知道,等到真部冷静下来,就听不到他内心的声音了。 “什么?你……” “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为什么你被关进了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由香里的话作为开端,真部的脑海里展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是真部三四岁时候的事。真部在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发现了一台被扔在空地里的冰箱。 “冰箱吗?”由香里问。 真部吓得心里扑通一跳。那是他不想回忆的往事,但是,由香里既然说出了“冰箱”这个关键词,故事就不由自主地继续下去了。 真部小时候,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儿,大的有小学生,小的才三四岁。其中有一个淘气大王,一眼看见了那台冰箱,就把冰箱门打开,让别的孩子往里钻。好几个孩子钻进去以后都关不上门,大家的目光一齐落在了个子最小的真部身上。 “这段往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为什么由香里就知道是冰箱呢?”真部心里嘀咕着。 真部记忆的影像在继续播放。他被淘气大王和另外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七手八脚地塞进冰箱以后,冰箱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他在里边哭着,喊着,拼命向外推冰箱门。但是,那门好像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怎么也推不开。当外边的孩子们觉得关得时间太长,想把真部放出来的时候,冰箱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冰箱门打不开了……你特别害怕。”由香里解说道。 孩子们慌了,真部更加感到恐怖。慌了神儿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推卸起责任来,这个说我不知道,那个说跟我没关系,不知道是谁“哇—”地大叫一声,所有的孩子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 被遗弃在冰箱里的真部,面临的可不是一般的恐怖。他幼小的心灵被死亡的恐怖笼罩着。谁知这还不算完。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开来了一辆卡车停在了冰箱旁边,真部觉得自己跟冰箱一起忽地被人抬了起来。他想大叫,可是过分的惊吓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有人来抬冰箱了吧?”由香里追着真部的回忆做着注解。 真部惊得脸色苍白。 冰箱被抬到了卡车上,冰箱里边的真部觉得好像被悬在了半空。随着倒车是“倒!倒!倒”的叫声,冰箱剧烈地摇晃起来。在黑暗狭小的冰箱里,加上这毫无规则的晃动,真部的恐怖达到了极限,他大小便失禁,狂呼乱叫起来…… “你,你是……你会心灵感应传心术?”真部说出这话以后,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地看着由香里。 由香里看到这目光,心里好难过,但她还是平静地说: “我有感情移人功能,只能听见伴随着强烈感情的心声。” “感情移人功能?难道真有这种事……”真部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心里一团乱麻。他坐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身体,双手抹了一把脸,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使劲儿揉着太阳穴。 “真部,你相信我的特异功能吗?” “只能相信……可是……不,你是绝对不会骗我的!”真部声音很小,呻吟似地说。 “既然如此,请相信我的话。我已经看见了‘矶良’的心,那不是一颗人心。” 真部站起来,走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起头来,冲了足足有一分钟。 幸运的是,真部是一个接受现实能力很强的人。他用毛巾擦头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弥生,不,矶良,要来杀我吗?”真部问。 “你回忆一下你在冰箱里时候的心情吧。你是不是认为你是被那些孩子遗弃了呢?” 真部“嗯”了一声,他知道由香里想说什么。 “弥生也一样,她认为是你遗弃了她。如果她是爱你的,她的报复心理会更厉害。” “那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是罪有应得。” “真部,别泄气,我们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真部和由香里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是啊,怎么办呢?防止 “矶良”杀害真部的办法,由香里一个都还没有想出来过,除了在“矶良”脱离千寻的身体之前杀死千寻这个绝对不可行的力、法以外。 “……我认为只能通过对话……” “对话了可是,对话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矶良’给了三天的期限。她说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不明白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不管怎样,明天一早我们去见她,诚心诚意地向她谢罪。这是第一步。” “可是,她会原谅我吗?” “现在还说不好,但是……” 由香里想起了“矶良”那非人的冷酷性。“矶良”真的只是要求真部谢罪吗?还是三天以后…… “真部,她来过这个公寓吗?” “来过一次。研究室的同事们在我这里吃过一次饭。” “走!离开这里竺” “什么?” “说是三天的期限,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晚上就来也说不定。” 真部赶紧站起来,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 “不要紧,现在不在附近。‘矶良’经常向周围放射出强烈的恶意,如果在附近,我能感觉出来。”由香里安慰着真部,“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问题,四个被害人都是夜里被杀死的,体外脱离只有在夜间才能实现吗?” “也不是绝对的……”真部说着看了看表,“不到6点……我们成功的实验确实都是在夜间进行的,理由还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夜里安静,容易进人恍惚状态。现在的弥生可能也是如此吧。” 由香里想起在“矶良”的记忆中,阳光对她是致命的威胁。恐怕“矶良”只有到了夜里才出来。 但是,最近几天是阴雨天气,在这种情况下“矶良”会不会出来,谁也不敢断定。 “不管怎么说,只在这里是危险的。我们必须马上转移,到‘矶良”,不,到弥生不知道的地方去。” 真部点点头,二人一起走出真部的房间,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真部的车在最里边,那是一辆雪铁龙。 "43号公路不通,2号公路也不通……”真部右手捂着额头,酒好像还没醒。 “先出去再说,出去以后在考虑去哪儿。” 汽车发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奔驰在住宅区里了。 由香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真部,我们能防止 ‘矶良’休外脱离吗?” “防止?说说而已,谈何容易。” “比如说用药物。” 真部的眼睛立刻恢复了光亮,“有这个可能。在体外脱离实验中,幻觉剂起了促进作用。所以,服用跟幻觉剂药理作用相反的药,也许能行……”刚说了一半,真部又泄气了,“可是,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暂时的……” “那也值得一试。千寻内心里其他人格也许同意连续服药,至少我们可以争取时间再想别的办法。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袭击你!” 雪铁龙轿车的缓冲器舒服得让人难受,由香里坐在车里,一直竖着心灵的耳朵,监视着“矶良”的动静。 “就是那个女孩子呀。” 真部的声音里充满极不自然的紧张感。在汽车游客旅馆里躺了5个小时也没睡着。整个晚上都在跟恐怖作战的神经已经极度疲劳。 由香里点了点头。刚才一错过去的那个走在便道上的女孩正是森谷千寻。 早晨上学时间,同学们都在朝学校走,但千寻前后50米没有一个学生,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往前走。 雪铁龙掉头以后慢慢朝千寻追过去,学生们纷纷把脸转向雪铁龙。这车太引人注目了,由香里想。在停车场看见这辆车的时候由香里就有点儿担心:跟千寻要是谈不拢,让她记住这辆车可就麻烦了。 “停车!我一个人过去,马上就回来。” 真部长出了一口气把车停下,由香里下车以后快步朝千寻追了过去。回头看了真部一眼,只见他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千寻!”由香里叫了一声。 千寻回过头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的女高中生,跟昨天“矶良”浮出表面时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贺茂姐姐,您来这儿干什么?” 千寻往上拢了拢头发,面带笑容看着由香里,由香里马上就认出是哪个人格了。 “是‘陶子’吧?太好了。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现在?马上就该上课了。” “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三分钟就行。” “嗯,不过……” “接着昨天的话说,她—‘矶良’说,给我三天时间。” “这事儿啊,我不太清楚。”“陶子”转身就走。 由香里咽了口吐沫,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这时,千寻又慢慢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由香里知道,人格换了,但换的究竟是谁,由香里没看出来,反正已经不是那个表情丰富的“陶子”了。 由香里发现,千寻的眼睛正盯着那辆雪铁龙轿车。不过,由香里已经跟雪铁龙拉开了相当的距离,车里的人千寻肯定是看不清楚的。 “现在没时间,放学以后好不好?”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平板的公事口吻。 “……啊,好的!” “学校前边的有个咖啡店,我们在那儿……对了,今天轮到我扫除,3点半见面,怎么样?” “知道了。” “那,3点半见!”千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转身向学校走去,晨风中,她的裙子很自然地飘动着。 由香里回甲子园饭店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真部去一家桑拿浴室洗澡刮胡子,从浴室出来,真部显得精神多了。 “虽然还有点儿早,咱们找个地方吃午饭怎么样?” “……啊!”由香里模棱两可地回答说。 “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一定跟什么事有关系。今天早上那孩子的态度” “那个叫‘陶子’的人格吗?” “开始是确实是‘陶子’。但中间又换了,我没看出来换的是谁。从她的冷静沉稳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明子’,不过,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那孩子让我在学校门前的咖啡店等她。我跟‘明子’进过那家咖啡店,但早上那口气分明是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恐怕是忘了吧。” “不可能,四天前的事,怎么会忘了呢?…嗯,那绝对不是‘明子’!” 在饭店大厅里,由香里拨通了晨光中学的电话。 “你好!我是2年级2班森谷千寻家里的人,家里有急事,您能帮我叫一下吗?”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人来接电话了,“喂,我是森谷千寻的班主任田中。” “啊,您好!” 田中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感,“森谷千寻上午上课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已经回家了。您是哪位啊?喂!喂卜… 由香里没有答话,不声不响地把电话挂了。 “怎么样?”真部担心地问。 由香里摇摇头没做声,伸手拿过电话簿查出森谷龙郎的电话号码,又把电话打到森谷家。 “喂!这里是森谷家。” “我是晨光中学的,千寻同学回家了吗?” “千寻?千寻去学校了。” “是吗?那……对不起,打搅您了。” 太可疑了,由香里感到坐立不安,呆然地挂上了听筒。 “不在?”真部问。 “啊,等等……”只打这两个电话,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由香里突然想起一件必须确认的事情,她再次去拨晨光中学的电话。因为太着急,两次都把号码按错了。 浩子马上就接了电话,“喂!是贺茂吗?” “是我,老师,突然想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昨天,学校里有什么变化吗?” “何止是变化!现在学校陷人极度恐慌状态,我现在正要出去。” “出什么事了?” “又死了一个学生,也是心脏麻痹。森谷千寻的同班同学,叫大村茜。这回不只是学生,连老师都慌了神,学校乱套了!” 冤魂寄生于千寻肉体 第九章 冤魂寄生于千寻肉体 白天的武库川的景色,当然跟四天前做恶梦时看到的景色不一样。由香里顺着台阶走到武库川的河滩上。 由于不是节假日,河滩上没什么人,只是偶尔有带着流线型头盔的自行车竞赛的职业选手们,骑着专用赛车,在自行车专用道上飞驰而过。 千寻站在岸边,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头发和校服的裙边在风中微微飘动。 下午的微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虽然闻不到什么河水的恶臭,但东岸尼崎市那一侧的工厂冒出的烟似薄雾密布,也不是做深呼吸的好地方。 由香里静静地站在千寻身边,跟她一起看着河水。 武库川的水质之差,一点儿不亚于东京那一带的河流。水是茶褐色的,有的地方还呈现出深灰色,让人想起在电视上见过的亚马逊河,当然大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看着那大河特有的,猛地一看分不清是向哪个方向翻滚的波浪,可以使人混乱而胆怯的心平静下来。 “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千寻问。从那安稳的情绪和说话声音的抑扬顿挫来看,一定是“陶子”,由香里松了一口气。“陶子”是最让人放心的人格。 “噢,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我?还是千寻?” “你们,你们大家。” “陶子”那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由香里。 “现在这样的事情,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现在这样的事情?” 由香里在水泥浇铸的岸边坐下,垂下双脚,距河水大约只有10公分左右。旁边的“陶子”也用双手按住裙子坐下了。 “我知道你们大家遭别人的白眼。真的,虽然只是听说,我这五脏也像被开水煎煮似的难受。在这个世界上,不把伤害别人当回事的人太多了。不过,光靠复仇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陶子”静静地听着山香里说话。由香里斟酌着字句继续说,“你们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千寻产生的人格。千寻痛苦的时候,你们替她分担痛苦,鼓励她。所以呢,我和野村老师都想让你们合成一个,我们做了很多努力。你们大家都是千寻的一部分,大家统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千寻啊……但是呢,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格,是一个不XX的音符。” “陶子”还是不说话。 “这个人格,能做别的人格做不到的事。她代表你们大家,向那些欺负千寻的人们复仇。所以呢,你们大家也都受到那个人格的影响。但是,那个人格……” “那个人格怎么了?”“陶子”说话的口气中带着嘲讽。 由香里看了千寻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已经不是“陶子”了。千寻脸上的笑容是非常刻薄的。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人格交替呢?由香里发现,对方把感情的波动完全与外界隔断了。 “你要是有话跟我说,直接跟我说好了。用不着特意找陶子。”是“矶良”。她的口气好像是朋友之间闹别扭口气。 由香里下了决心。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只有直接说了。 “希望你就此打住,别再干下去了。我知道你在于什么,以后不要再……” “以后不要再什么?” “不要再杀人了。” “杀人?你讲具休一点,你不想叫我杀谁?” “谁?……谁也不要杀了。” “是吗?难道你是来为大村茜求情的吗?特意把我叫到这里来就只是为了给大村茜求情?”“矶良”意味深长地笑着。 “当然也包括大村茜……” “骗人!骗人也没用。你真正想帮的,是那个高高的个子,长得很英俊的男人吧?” 由香里心里咯瞪一下子,没想到这一咯瞪被“矶良”看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你还挺老实的。你这么拼命努力,原来是为了那个男人啊!” “没有的事。” “你还别说,你这么漂亮,跟他真是天生一对儿啊。真部老师还不得乐死!” 由香里听到“矶良”说出了真部名字,头部好像受到重重“你已经,把真部老师……”“是的。我已经把他的事,全想起来了。”“矶良”坦率 “不过,你也要注意哟,那个人,可是个薄情郎啊…”这句话把一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的遮掩都撕碎了。“矶良”心中憋了好久的激情,一下子喷发了出来。由香里受到强烈冲击,不由地一下子自己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矶良”接着说:“那是一条漫长的旅途……” 谁也不会相信千寻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能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更不会相信一个会有如此奇异的经历。 同时,千奇百怪的影象,像决堤的洪水朝由香里心中涌来。她被淹没在洪水中,连转动一下身体的余地都没有,就跟着弥生追忆起那条漫长的旅途来。 1月17日凌晨,天还是漆黑一片。弥生让真部注射了LSD和PCP的混合物之后,躺在绝缘水槽里进人了恍惚状态。巧分钟以后,弥生的意识离开了肉体。 从天花板上往下看,可以看见绝缘水槽旁边的真部,他身穿白大褂,坐在折叠椅上,不时神经质地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监视着绝缘水槽里弥生的身体,以防她失去平衡溺水身亡。弥生全裸着身体躺在水槽里。房间的窗户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漆黑一团。弥生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但真部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当然,就是她本身发生了质的变化,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天,不知为什么,从实验开始以前就觉得心里安静不下来。 也许是因为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只有这天,弥生磨磨蹭蹭地老在原地转圈,也只有这天,她对远离自己的肉体感到极度不安。 体外脱离还不到十分钟的时候,突然,超音波和电磁波等人的五感感觉不到的东西,一齐从大地里释放出来,升腾到尚目_漆黑一片的天空,就像大地里栖息的无数小生物一齐发出了临死前痛苦的喊叫。弥生捂不上耳朵,只是惊恐万状地飘浮在空中。那痛苦的喊叫简直就像灵魂被勒住了脖子。 心惊肉跳的弥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正要飞回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时候,突然感到从远处释放出一股巨大的能量,宛如地球内部的一个巨型水库的闸门被突然打开,水库里的水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惊人的能量,步步逼近。 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开始是竖着摇晃,接着是横着摇晃。飘浮在空中的弥生感觉到这是一次非常强烈的地震。 综合人类学系大楼好像一个巨大的动物,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回到5楼的实验室,弥生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剧烈摇晃。她刚刚穿越的墙壁尖叫着裂开来,天花板分崩离析,砸在漂浮在绝缘水槽里的弥生的肉体上,僻嚼啪啪地溅起起了水花。 没有盖盖子的水槽马上就被砸毁了,溶人了硫酸镁的水流得满地板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弥生的肉体已经被压在了水泥板下边。 “帮帮忙!老师!我的身体……” 当然,她的声音真部是听不到的。真部从摇晃着的地板卜爬起来,看见天花板在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吓得尖叫着,连滚带爬地从门口逃了出去。 弥生觉得大地摇晃了足足有一分多钟,但实际.上只有十儿秒。 地震刚刚结束,弥生就钻进瓦砾堆里,试图回到自己的肉体上,可是她的胸部被水泥板压着,已经停止了呼吸。 弥生疯了似地在附近转了半天,想不出任何办法拯救自己的肉体,她拼命地四下寻找真部,她知道此刻真部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惊慌失措地窜出大楼的真部,已经跑到操场上,蹲在那里,根本没有回去救她的意思。她向真部哀求着,遗憾的是真部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蹲了一会儿,真部站起来,呆然地朝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看厂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弥生知道,她完全被真部放弃了。 弥生再次回到自己肉体旁边。那赤条条的身体正在变冷,缓慢地进人了化学分解过程。 这个叫高野弥生的人,永远在地球上消失了。 这时,弥生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光线都暗淡下去,伴随着无尽的丧失感,她被慢慢地吸入无边的黑暗。这种无尽的丧失感,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经历过的。 失去了现实感的弥生,从坍塌的大楼里钻出来,仿徨于黑公音的夜空。 西宫大学的建筑物受损害的速度,远远的超过了周围的民房。有的完全倒塌,有的倒塌了一半,还有的,像综合人类学系大楼,中间的那一层被压垮,9层楼变成了8层楼,摇摇欲坠。连接各个建筑物的半透明的所谓空中走廊,全部掉到了地面,面目全非。 弥生从鹜林寺下山,经过甲阳园、苦乐园南下,来到夙川。这一带的震情,也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到处是倒塌的民宅和大楼。 从瓦砾堆的缝隙里透出无数闪烁不定的光团,那是人的灵魂的光团。光团周围飞舞着金粉般细小的粒子,金光闪烁。渐渐地,光团形成许许多多垂直的光柱,直指苍天,好像把大地和苍天连接了起来。 这庄严的景象,就连几乎处于麻痹状态的弥生,都产生了敬畏之情。 看着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升天的庄严景象,弥生问自己,我也死了吗?她知道,自己的肉体确确实实已经死掉了,但她的灵魂却没能像那些灵魂那样庄严地升天。 事到如今,她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她在惨遭横祸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徘徊。 不久,周围渐渐地亮起来了。随着亮度的增加,她开始感到有一种说不出任何原因的茫然的恐怖,逼着她必须马上逃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恐怖感。 接着,从东方过来的一道光芒射在她身上,她立刻感到全身烧灼般的痛苦。她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恐怖感了。她被太阳光照射着,就像一条被放在烤箱里烧烤的灿蜒。 光芒宛如大力神射出的箭,不断地袭击着她,她拼着性命迅速下降,以逃避那些箭矢的袭击。在她下降的过程中,周围的热度在一个劲儿地升高。晨蔼升起,白茫茫一片。弥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她慌不择路,钻进一户坍塌几乎辨不出模样的民宅,以躲避那无法忍受的光和热。 直到现在,弥生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外脱离实验在什么地方犯了本质上的错误。与临死体验同步产生的体外脱离,是不会如此惧怕阳光的。 大概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体外脱离实验才选择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并只能在深夜才能取得成功。 她在瓦砾堆下面一直呆到日落。地面上的救援活动持续到很晚,人们烦躁,哭泣,愤怒。她虽然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地面上的人们的痛苦,清清楚楚地变成了她的痛苦。 让她感万分恐惧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令她感到安全的黑暗重新笼罩着大地,她从藏身的瓦砾堆下面爬了出来。 整个儿一个吸血鬼!她自嘲道。不!从完全脱离了肉体这个角度来看,自己也许比吸血鬼离开人类还要远。 这时候,她周围的世界在慢慢发生着质的变化。 刚刚体外脱离的时候,还保留着听觉和视觉的感觉残像,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过不了多久,声音可以感觉得到,却听不到,物体可以感觉得到,却看不到。接着,莫名的恐怖感和不协调感袭来,吓得直出冷汗。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让她觉得异样。 迄今为止的体外脱离实验,从来没有脱离过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知道,体外脱离持续一定的时间以后,一切都会归结到一个单一的感觉上。 这时候感觉到的世界,如果勉强用视觉形象来表现的话,就好像在一片灰色中加上了很多干扰视线的条纹。物体也好,声音也好,光热也好,都被那些条纹干扰得难以辨认。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弥生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她已经失掉了自己的肉体,却无法自然地死亡。就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而被阳光烧灼而死,更叫人感到恐怖。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的时候,弥生渴望找到一个活人的肉体。不管多么丑陋的肉体,只要能在那肉体里活下去…… 她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徘徊,寻找着可以栖身的肉体。 所有的生灵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奇怪的是,当她经过一处临时住宅的时候,一只茶褐色带黑色条纹的猫,从窗户里一直盯着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只猫的视线一直跟着弥生转。 在一处开着灯的临时住宅里,弥生找到了第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大地震使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工作,从傍晚他就开始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酩酊大醉,昏昏睡去。 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加上酒精的麻醉,那男人的精神活动能力极度低下。弥生悄悄地向他的意识深处伸出了触角,打算同化到男人的肉体中去。 就在这时,男人那一直处于冬眠状态的意识醒了过来,向弥生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弥生吓了一大跳,为了完全进人那男人的肉体,与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男人认为自己是在做恶梦。 震灾之前,那男人是一个汽车修理工厂的工人。恶梦中,他穿着满是油渍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大扳子,瞪肴大眼睛看着天空。 在那个男人的意识里。弥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蚂蜡。蚂蜡是那男人最为厌恶的生物。变成了蚂蜡的弥生,张着直径20米以上的血盆大口。弥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只巨大的蚂蛾就是自己。 弥生开始采取绥靖政策,但男人的攻击没有丝毫的放松。在男人的意识里,地震就是弥生引起的。他挥舞着大扳子,把工具箱里的工具都拿出来朝弥生扔过去。弥生只好从男人的意识里撤了出来。 第二和第三个对象弥生选择了女人和孩子,可是,遇到的抵抗甚至比那个男人还要强烈。她的挑战接二连三地失败了。值得庆幸的是,被弥生选中的对象都做了一个恶梦就过去了。 弥生明白了,自己是无法进人精神正常的人的肉体的。精神正常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井然有序地支配着自己的肉体,拒绝一切外来的精神个体寄生进来。 弥生开始寻找有精神疾病的缺乏抵抗力的目标,其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的内部世界是荒凉的沙漠。她刚刚踏进那无边的沙摸,立刻就变成长着人的面孔和长长的脖子的毒虫,而遭到猛烈的攻击。 弥生经过一片栽满了郁金香的田野的时候,无数的郁金香全都变成了长着利齿的狰狞的嘴巴,都想咬她一口。 弥生彻底绝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只有等着发狂这一条路了。 就在这时,具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的弥生想起了多重人格障碍患者。这类患者的日常生活是依靠各个不同的人格支配的,已经习惯了他人存在于自己的心中。进人这类人的肉体可能不会遭到拒绝,那里也许是她的栖身之所。 对了,那个少女……弥生的意识好像受到了天神的启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叫森谷千寻的少女。 弥生依靠模模糊糊的记忆,开始玩儿命地寻找千寻。以前只在千寻放学回家的路上见过一次,基本上没怎么说话,恰巧对那副漂亮可爱的脸蛋儿,至今记忆犹新。 弥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千寻的家,又找到了千寻的学校,但都没有找到千寻。她又发疯似地找了两夜,终于在一家综合医院找到了千寻。 弥生在潜人千寻的身体的时候,基本上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依靠一种求生的本能,就像一头穴居动物潜人巢穴似地潜了进去。 已经有很多人格住在那里了。弥生一进去,人格们吓了跳,吵吵嚷嚷地折腾了一阵,但没有对她发起攻击。 千寻直接向她问话的时候,她在朦胧之中什么也没回答。不是因为没有听懂,也不是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而是因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惟一在脑子里闪现的是最后在人世间用肉眼看见的一排英文字母。弥生借用千寻的左手,把开头几个字母写了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沉人深海般的千寻的潜意识里,扩散开来,进人了休眠状态。 对于弥生来说,千寻是扩张了的自我,也是母亲。弥生在千寻丰饶的潜意识的海底休眠的同时,追述了千寻的整个经历并加以吸收。脱离了肉体的弥生逐渐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属性,已经干涸了的弥生的精神,被赋予一个新名字—“矶良”,复活了。 “好了,我的旅途结束了。托这次旅行的福,现在我已经不需要绝缘水槽,也不需要药物,就能自由地体外脱离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表面看去还是一个纯情少女“矶良”,往上拢了一下头发。 由香里好像从某种咒语之下被解放出来似地,恢复了自我。 “矶良”长长的述说,就像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述说,由香里听着听着就进人了精神恍惚状态。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后,她感到眩晕、恶心。 由香里用手绢捂住嘴,抑制着自己没有吐出来。 ……弥生好像确实寄生在千寻的心里。但是,难道没有某种妖术在做怪吗? 弥生那人的属性越来越稀薄的精神个体,了解了干寻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时候…… 由香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受到叔叔的性虐待和同学们的欺负以后,千寻苦恼,绝望,愤怒。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长时期脱离肉体,形成了非人的冷酷,加上被人抛弃以后产生了强烈复仇心理的弥生,将会在千寻内部产生一个多么可怕的人格啊! “千寻的叔叔,也是你杀的吧?” “是啊,杀了那个人,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矶良”面向大河,伸展了一下身体,“这是我多次企图勉强寄生到别人的肉体里去而遭到失败以后得到的经验。人的生命有什么用处。谁也不知道吧。我学会了潜人人的意识死角的方法。平滑肌,知道吗?支配着人的意识的肌肉。……在这儿。人的心脏,脆弱极了。” “矶良”莞然一笑,双手放在左边的乳房上,摆出一个正在恋爱的少女的姿势,“心肌总是以相同的节拍收缩着的,这就是心跳。你听,嗵,嗵,嗵……。但是,只要在心肌上稍微做点儿手脚,通向大脑的血流就会停止,用不了几秒钟,人的意识就没有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矶良”璞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那样做……挺有意思的。真的,特好笑,大脑里的终端呼吸中枢的开关一打开,立刻就下巴突出,呼哧呼哧地喘起来。可是,心脏怠工,玩忽职守,不管吸进多少氧气也没用啊!你说人傻不傻?我在图书室看了这方面的书,叫什么‘亚当斯托克斯症候群’。你知道吗?” 阴天了,从河面吹过来的风突然凉下来。梅雨季节还没过,也许要下雨了。 “弥生,已经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请你不要再杀人了!”由香里拼命想说服她,“真部也好,大村茜也好,受到的惩罚已经不少了,他们都觉得对不起你,都很痛苦,所以请你不要……” “哎哟,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矶良”站起来,掸掸裙子,扭头就走。 “弥生!”由香里大喊一声。 刚刚踏上台阶的“矶良”回过头来,“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保证。” “三天?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你自己考虑。可以吧?三天。”千寻轻盈的身影飘上台阶,在由香里视线之内消失了。 由香里呆呆地站在那里。“矶良”的感情在最后阶段严密地遮蔽了起来,没有泄漏出一点儿信息。 三天……“矶良”到底在想什么呢? 真部的公寓在夙川。那是一座9层的建筑,经历了那么一场大地震,安然如故。 开门迎接由香里的真部胡子拉碴的,因睡眠不足红着眼睛。独身中年男人的房间一般都收拾得很整洁,但真部的房间却是乱七八糟。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酒瓶子,真部白天就开始喝酒了。 “今天去学校了吗?” “今天请了一天假。我跟他们说我感冒了……”真部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他的头在痛。由香里从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好像一个刚刚结束了沙漠之旅的人似地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 “由香里能到寒舍来,我真像做梦一样。请坐。我这儿有点儿乱。”真部站起来想收拾一下桌子,谁知刚站起来身体就倾斜了。 由香里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真部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由香里,不料脚下一软,朝着山香里这边倒了下来。 由香里赶紧用手撑住沙发扶手,总算没有倒下。她刚想尖叫的时候,听见了真部内心的声音。真部根本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 “是我把她给扔下了。”真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 “我要不是拉着她搞那项实验就好了。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情……我要是不这样做就好了。” 真部的身体哆嗦起来,由香里默默地被他抱在怀里。 由香里并不认为真部是一个无情的人。能够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人,难道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由香里抚摸着真部的后背,暗暗下了决心。不能眼看着他被杀死,如果这样做了,下次后悔的就该轮到白己了。 “真部,你听我说,”由香里离开真部的怀抱,抬起头来说,“你的生命有危险。” 真部根本不理解由香里的话意思,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由香里把森谷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高野弥生变成了千寻内心的人格“矶良”,以及“矶良”至少已经杀了四个人的事,全都告诉了真部。 就连真部也不能马上就相信由香里的话,“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这都是事实。” 真部本来一直看着由香里的脸来着,现在却躲开了她的视线。 由香里知道真部怀疑她精神不正常,于是说:“你一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 “不是那个意思,可是……” “那么,要是我能给你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明的话,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这……” 由香里虽然没有听到真部心里的声音,但在他的脸上看见了肯定的回答。她一咬牙,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 “你小时候经历过这样一件事吧?你被塞进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里,外边有人拼命地摇那个箱子。” 真部哑然,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由香里接着说:“从那以后,你特别害怕黑暗狭窄的地方和摇动。大地震时你陷人梢神恐慌状态,根源大概就是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件事。” “你等等!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件事。”真部拼命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如果找不到的话,他会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的。这也是人心本能的防卫反应。 “如果是直感相当出色的精神分析专家,也许能推测得到。地震引起精神恐慌,跟小时候精神受到过刺激有联系,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真部心里这样想着,但他知道这个说法是说服不了他自己的。 “我没有精神分析的经验,我的直感也不出色。”由香里采用了直接打中真部要害的说法,因为她知道,等到真部冷静下来,就听不到他内心的声音了。 “什么?你……” “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吧。为什么你被关进了一个狭小黑暗的箱子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由香里的话作为开端,真部的脑海里展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是真部三四岁时候的事。真部在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发现了一台被扔在空地里的冰箱。 “冰箱吗?”由香里问。 真部吓得心里扑通一跳。那是他不想回忆的往事,但是,由香里既然说出了“冰箱”这个关键词,故事就不由自主地继续下去了。 真部小时候,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儿,大的有小学生,小的才三四岁。其中有一个淘气大王,一眼看见了那台冰箱,就把冰箱门打开,让别的孩子往里钻。好几个孩子钻进去以后都关不上门,大家的目光一齐落在了个子最小的真部身上。 “这段往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为什么由香里就知道是冰箱呢?”真部心里嘀咕着。 真部记忆的影像在继续播放。他被淘气大王和另外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七手八脚地塞进冰箱以后,冰箱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他在里边哭着,喊着,拼命向外推冰箱门。但是,那门好像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怎么也推不开。当外边的孩子们觉得关得时间太长,想把真部放出来的时候,冰箱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冰箱门打不开了……你特别害怕。”由香里解说道。 孩子们慌了,真部更加感到恐怖。慌了神儿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推卸起责任来,这个说我不知道,那个说跟我没关系,不知道是谁“哇—”地大叫一声,所有的孩子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 被遗弃在冰箱里的真部,面临的可不是一般的恐怖。他幼小的心灵被死亡的恐怖笼罩着。谁知这还不算完。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开来了一辆卡车停在了冰箱旁边,真部觉得自己跟冰箱一起忽地被人抬了起来。他想大叫,可是过分的惊吓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有人来抬冰箱了吧?”由香里追着真部的回忆做着注解。 真部惊得脸色苍白。 冰箱被抬到了卡车上,冰箱里边的真部觉得好像被悬在了半空。随着倒车是“倒!倒!倒”的叫声,冰箱剧烈地摇晃起来。在黑暗狭小的冰箱里,加上这毫无规则的晃动,真部的恐怖达到了极限,他大小便失禁,狂呼乱叫起来…… “你,你是……你会心灵感应传心术?”真部说出这话以后,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地看着由香里。 由香里看到这目光,心里好难过,但她还是平静地说: “我有感情移人功能,只能听见伴随着强烈感情的心声。” “感情移人功能?难道真有这种事……”真部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心里一团乱麻。他坐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身体,双手抹了一把脸,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使劲儿揉着太阳穴。 “真部,你相信我的特异功能吗?” “只能相信……可是……不,你是绝对不会骗我的!”真部声音很小,呻吟似地说。 “既然如此,请相信我的话。我已经看见了‘矶良’的心,那不是一颗人心。” 真部站起来,走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起头来,冲了足足有一分钟。 幸运的是,真部是一个接受现实能力很强的人。他用毛巾擦头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弥生,不,矶良,要来杀我吗?”真部问。 “你回忆一下你在冰箱里时候的心情吧。你是不是认为你是被那些孩子遗弃了呢?” 真部“嗯”了一声,他知道由香里想说什么。 “弥生也一样,她认为是你遗弃了她。如果她是爱你的,她的报复心理会更厉害。” “那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是罪有应得。” “真部,别泄气,我们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真部和由香里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是啊,怎么办呢?防止 “矶良”杀害真部的办法,由香里一个都还没有想出来过,除了在“矶良”脱离千寻的身体之前杀死千寻这个绝对不可行的力、法以外。 “……我认为只能通过对话……” “对话了可是,对话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矶良’给了三天的期限。她说三天之内谁也不杀。我不明白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不管怎样,明天一早我们去见她,诚心诚意地向她谢罪。这是第一步。” “可是,她会原谅我吗?” “现在还说不好,但是……” 由香里想起了“矶良”那非人的冷酷性。“矶良”真的只是要求真部谢罪吗?还是三天以后…… “真部,她来过这个公寓吗?” “来过一次。研究室的同事们在我这里吃过一次饭。” “走!离开这里竺” “什么?” “说是三天的期限,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晚上就来也说不定。” 真部赶紧站起来,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 “不要紧,现在不在附近。‘矶良’经常向周围放射出强烈的恶意,如果在附近,我能感觉出来。”由香里安慰着真部,“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问题,四个被害人都是夜里被杀死的,体外脱离只有在夜间才能实现吗?” “也不是绝对的……”真部说着看了看表,“不到6点……我们成功的实验确实都是在夜间进行的,理由还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夜里安静,容易进人恍惚状态。现在的弥生可能也是如此吧。” 由香里想起在“矶良”的记忆中,阳光对她是致命的威胁。恐怕“矶良”只有到了夜里才出来。 但是,最近几天是阴雨天气,在这种情况下“矶良”会不会出来,谁也不敢断定。 “不管怎么说,只在这里是危险的。我们必须马上转移,到‘矶良”,不,到弥生不知道的地方去。” 真部点点头,二人一起走出真部的房间,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真部的车在最里边,那是一辆雪铁龙。 "43号公路不通,2号公路也不通……”真部右手捂着额头,酒好像还没醒。 “先出去再说,出去以后在考虑去哪儿。” 汽车发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奔驰在住宅区里了。 由香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真部,我们能防止 ‘矶良’休外脱离吗?” “防止?说说而已,谈何容易。” “比如说用药物。” 真部的眼睛立刻恢复了光亮,“有这个可能。在体外脱离实验中,幻觉剂起了促进作用。所以,服用跟幻觉剂药理作用相反的药,也许能行……”刚说了一半,真部又泄气了,“可是,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暂时的……” “那也值得一试。千寻内心里其他人格也许同意连续服药,至少我们可以争取时间再想别的办法。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袭击你!” 雪铁龙轿车的缓冲器舒服得让人难受,由香里坐在车里,一直竖着心灵的耳朵,监视着“矶良”的动静。 “就是那个女孩子呀。” 真部的声音里充满极不自然的紧张感。在汽车游客旅馆里躺了5个小时也没睡着。整个晚上都在跟恐怖作战的神经已经极度疲劳。 由香里点了点头。刚才一错过去的那个走在便道上的女孩正是森谷千寻。 早晨上学时间,同学们都在朝学校走,但千寻前后50米没有一个学生,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往前走。 雪铁龙掉头以后慢慢朝千寻追过去,学生们纷纷把脸转向雪铁龙。这车太引人注目了,由香里想。在停车场看见这辆车的时候由香里就有点儿担心:跟千寻要是谈不拢,让她记住这辆车可就麻烦了。 “停车!我一个人过去,马上就回来。” 真部长出了一口气把车停下,由香里下车以后快步朝千寻追了过去。回头看了真部一眼,只见他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千寻!”由香里叫了一声。 千寻回过头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的女高中生,跟昨天“矶良”浮出表面时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贺茂姐姐,您来这儿干什么?” 千寻往上拢了拢头发,面带笑容看着由香里,由香里马上就认出是哪个人格了。 “是‘陶子’吧?太好了。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现在?马上就该上课了。” “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三分钟就行。” “嗯,不过……” “接着昨天的话说,她—‘矶良’说,给我三天时间。” “这事儿啊,我不太清楚。”“陶子”转身就走。 由香里咽了口吐沫,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这时,千寻又慢慢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由香里知道,人格换了,但换的究竟是谁,由香里没看出来,反正已经不是那个表情丰富的“陶子”了。 由香里发现,千寻的眼睛正盯着那辆雪铁龙轿车。不过,由香里已经跟雪铁龙拉开了相当的距离,车里的人千寻肯定是看不清楚的。 “现在没时间,放学以后好不好?”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平板的公事口吻。 “……啊,好的!” “学校前边的有个咖啡店,我们在那儿……对了,今天轮到我扫除,3点半见面,怎么样?” “知道了。” “那,3点半见!”千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转身向学校走去,晨风中,她的裙子很自然地飘动着。 由香里回甲子园饭店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真部去一家桑拿浴室洗澡刮胡子,从浴室出来,真部显得精神多了。 “虽然还有点儿早,咱们找个地方吃午饭怎么样?” “……啊!”由香里模棱两可地回答说。 “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一定跟什么事有关系。今天早上那孩子的态度” “那个叫‘陶子’的人格吗?” “开始是确实是‘陶子’。但中间又换了,我没看出来换的是谁。从她的冷静沉稳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明子’,不过,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那孩子让我在学校门前的咖啡店等她。我跟‘明子’进过那家咖啡店,但早上那口气分明是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恐怕是忘了吧。” “不可能,四天前的事,怎么会忘了呢?…嗯,那绝对不是‘明子’!” 在饭店大厅里,由香里拨通了晨光中学的电话。 “你好!我是2年级2班森谷千寻家里的人,家里有急事,您能帮我叫一下吗?”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人来接电话了,“喂,我是森谷千寻的班主任田中。” “啊,您好!” 田中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感,“森谷千寻上午上课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已经回家了。您是哪位啊?喂!喂卜… 由香里没有答话,不声不响地把电话挂了。 “怎么样?”真部担心地问。 由香里摇摇头没做声,伸手拿过电话簿查出森谷龙郎的电话号码,又把电话打到森谷家。 “喂!这里是森谷家。” “我是晨光中学的,千寻同学回家了吗?” “千寻?千寻去学校了。” “是吗?那……对不起,打搅您了。” 太可疑了,由香里感到坐立不安,呆然地挂上了听筒。 “不在?”真部问。 “啊,等等……”只打这两个电话,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由香里突然想起一件必须确认的事情,她再次去拨晨光中学的电话。因为太着急,两次都把号码按错了。 浩子马上就接了电话,“喂!是贺茂吗?” “是我,老师,突然想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昨天,学校里有什么变化吗?” “何止是变化!现在学校陷人极度恐慌状态,我现在正要出去。” “出什么事了?” “又死了一个学生,也是心脏麻痹。森谷千寻的同班同学,叫大村茜。这回不只是学生,连老师都慌了神,学校乱套了!” 暂时逃过冤魂追杀 第十章暂时逃过冤魂追杀 为了找到千寻,真部和由香里在西官市转了好几个小时,一无所获。天黑了,真部必须藏起来。为了迷惑“矶良”,雪铁龙硬是放弃了生活便利的大阪,向神户驶去。 “路上老是堵车,平时十几分钟的路,要花一个小时。” “哎,……明夭,怎么力、?”真部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他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掏出香烟,叼上一只,由香里用打火机给他把烟点着。 “继续找!千寻肯定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着。” “可是,肯把她藏起来的朋友,有吗?” “没有,可是。…” "BR个叫野村浩子的心理咨询医生呢?” “不可能。”由香里认为,就算浩子答应把“矶良”藏起来,“矶良”也不敢冒险,因为她知道浩子肯定会通知由香里的。 “要是这也不可能的话,她一个女高中生,能藏到哪儿去呢?” “她可不是一个单纯的女高中生,她是非常聪明的。‘矶良’,索性叫她弥生吧,不用说是相当聪明的,就是‘明子’的智商指数也有175呢!肯定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盲区藏着。” 真部刺拉刺拉地挠着头皮,“可是,今天我们该找的地方不是都找了吗?临时避难所,临时住宅,帐篷,……藏在哪儿也不是那么简单。而且,女孩子又不像男孩子,藏也得藏在能保证她自己人身安全的地方嘛。” “谁都不去的地方?” “对,比如说,停止使用的设施,半塌的建筑物里……” 说到这里,俩人不由地对视了一下。他们对自己想像到的东西感到毛骨惊然。 这并不奇怪。“矶良”确信自己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杀死,所以她要在自己被杀死之前,先把对方干掉。 不管愿意不愿意,一场生命的赌博,已经拉开了序幕。 “停止使用的设施,一般都上了锁,进不去的。……剩下的就是禁止使用的半塌的建筑物了。明天我们就以这些半塌的建筑物为重点找找看吧。” “我方的攻击没奏效,现在轮到敌方了。首先得找个窝,躲过今天晚上。” “几点了?” “真部看了看表,"6点刚过。” “离天黑只有一个小时了。找个停车场把车存上,步行去旅馆吧。’, “为什么?” “你这车太显眼了,一下子就能被弥生认出来。我们尽可能远离这辆车。” 停车场很容易就找到了,可找旅馆就没那么容易了。俩人转了40多分钟,总算在元叮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旅馆。 其实,天黑以后是危险时问带,只不过是由香里和真部的主观推测,现在说不定已经进人所谓灰色时间带了。 由香里觉得,灰色时间带是一个给人以奇怪的忧郁感的词语,可以使人联想到弥生的精神仿徨的那个世界。古代不就是这样的吗?有人遇到魔鬼的时候,不就是在这种时候吗?现在正是鬼魂浮游的时间。 由香里从来不认为白己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现在,她在实质上跟中世纪那些迷信鬼魂的人没有任何区别。她觉得自己已经化为《雨月物语》里的一个人物。 “对不起,现在只剩下一个双人间了。”旅馆服务台留着大背头的一个男人非常和气地对真部说。 “怎么办?”真部为难地问由香里。 “我没关系。”由香里大大方方地说。她知道大背头在用 一种怪兮兮的眼光看着自己,但现在这个时间再去找别的旅馆,已经来不及厂。 “这两个家伙,肯定是偷情的!” 大背头心里的想法大声响起来,吵得由香里头直晕。 表面看上去和和气气满脸笑容的大背头,内心是一片嫉妒和色情的沼泽。本来给人的印象就不好,后来越发叫人讨厌了。 尽管由香里戴着帽子和墨镜,还是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大 背头色迷迷地看着山香里说:“这是305号房间的钥匙。您可 以坐电梯上去,下了电梯往左拐。” 大背头嘴上客客气气地这样说着,心里却在骂大街。“他妈的!这小妞儿!这姐儿!这俩打起来分了手才好呢。那小子走了,我去安慰这小妞儿,带她去酒吧喝一杯。灌她几杯伏尔加酒,给她灌醉了,然后带回我的值班室,给她睡了……”由香里真想把耳朵堵上。三天没有吃药了,再不吃药就无法忍耐了。周围人们心里涌过来的感情波涛,弄得她头昏脑胀。 但是,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吃药。“矶良”虽然不可能找到这里来,但要想感知“矶良”是否靠近真部,只能靠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 “走吧。”真部搂着由香里的腰朝电梯走去。大背头盯着由香里的后背,直到电梯门关上。 由香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卑鄙下流的东西!” “什么?’, “服务台那个大背头!” “噢,原来如此。不过,男人见了你没有一个不动心的。” “就算是这样,那个大背头也是最下流的。 走下电梯,只见电梯间摆着酒类、饮料、剃须刀等好几台自动售货机,还有一长椅和烟灰缸。 房间比想像的还要狭小,但还算干净。灯光比较暗,让人觉得心神不定。 一看那张双人床,真部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尽管他竭力掩盖,山香里还是看出来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真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到底为什么,我还没问你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帮我?为了帮我,你还向我公开了你绝对不愿意公开的秘密,甚至跟我一起冒生命危险。这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人的动机用语言能解释清楚吗?”由香里巧妙地岔开话题,拿出找旅馆的途中买的汉堡包和薯条放在桌子上,“吃晚饭吧、我都快俄死了。” 川完简单的晚餐,已经8点多了。俩人先后洗了澡,看了会儿电视,电视以都是关于奥姆真理教的新闻,什么有意思的节目都没有。世界上好像充满了死亡和疯狂。 “关一于你的特异功能……”真部关掉电视,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对由香里说:‘能不能再跟我说得详细一点儿?” “好的我能感觉到的,只是那些强烈的感情波动。思考的内容,视觉性影像,都是通过感情波动了解的。很难用具体的语言加以说明。 “是嘛……” “我到图书馆查过很多有关书籍和资料,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我想也不容易弄明白。在心理学领域,有很多荒唐无稽的研究,但承认感情移入功能的人,迄今为止几乎还没有过。” “不过,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倒是促使我读了不少心理学著作。什么荣格啦,佛朗兹啦……我对我自己的评价是,感情机能是优越的,理论机能是低劣的。你说对不对?” 真部苦笑了一下,“我的研究领域距离荣格很远。要说你的感情机能是优越的,我决不否认,但如果说你的理论机能是低劣的,我不能同意。” “当然,荣格的理论我也不是都赞成。他把人类的精神机能分为理论,感情,感觉,直观四个方面,是这样的吧?不过,我认为感情具有特殊性。” “是吗?怎么个特殊性?” “我可能表述不清楚。我认为,人,因为有感情,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说,有感情,才有活着的价值。” “原来如此。到底是女性考虑问题的方式。” “这种女性考虑问题的方式很傻吧?” “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非常钦佩你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 “那么,我想问真部老师一个问题,人的感情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这个问题有点儿难。不再喝一罐啤酒,是绝对回答不出来的。”真部说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感情这个词的内涵很多。感觉啦,情动啦,情操啦,心情啦,都可以包括在感情里。在心理学上,本来就没有为它们为什么而存在准备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么说您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如果从社会生物学的角度,站在‘利己性遗传子’的立场上加以说明的话,或许是可能的。但这样的说明太露骨,恐怕你很讨厌这样说明。” 由香里看过所谓“利己性遗传子”方面的书,“也就是说,感情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为了有利于遗传子的代代相传?” “对!例如,感觉对于生物来说是一种必要的机能,这很容易理解吧?追求快感,躲避不快,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可以使任何生物把握生存的机会。这难道不是通过数字统计就能得到的结论吗?” 的确,这种思维方式,由香里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真部接着说:“总而言之,感情这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其目的只是为了向别人传达信息。” 这话太过分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一直坚信感情是人类最美好的东西的她,以前的一切不就全都是幻想了吗? 真部又说:“当然,能否这样一言以蔽之,我也拿不准。但是,传达信息.是感情的本质,是感情原本存在的理由。我觉得,你的感情移入功能,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具有社会性的动物,最初是通过各种体态语言和表情来传达感情、交流思想的。后来,人类和海豚等动物发明了语言,可以把复杂的内容通过简单的方式传达给对方的。 真部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就可能是一种返祖现象。 “好了,可以睡觉了吗?”真部说完又打开第三罐啤酒,结结巴巴地补充说,“啊,好像……没有什么……异常。” 由香里故意生硬地说了一句“这我知道”,就靠双人床的 边躺下,背向真部说,“晚安!” “啊,晚……晚安!”真部也上床躺下,关了灯。 昨天晚上基本上没睡,可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困。由香里闭着眼睛呆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睡觉的努力。她借着窗帘缝透过来的月光,看着天花板发呆。 旁边的真部辗转反侧,也是睡不着。他时而干咳一声,时而咽口唾沫,好像难受得很。最大的问题是他的性冲动怎么也控制不住。 根据经验,由香里确信真部正被性冲动折磨着。据说男性在生命的危急关头,性冲动反而会更强烈,看来这个说法是有理论根据的。 真部终于躺不住了,他从床上坐起来,长长地叹了一日气问:“你还没睡着吧?” “嗯。” “你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听不见。” “不过,我在想什么,你总能猜个大概吧?” “也就是个大概。”由香里虽然背对着真部,但感觉出真部的手正伸向她的肩膀。她正要闭上眼睛接受真部的抚摸,不料真部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下床走到冰箱那边,又拿出一罐啤酒。 真部慢慢地往杯子,里倒了一杯,“你也喝点儿吧?” “不喝。” 真部往杯子里倒了好儿次,总算把一罐啤酒喝完了。其实他并不怎么想喝洒。真部回到床边,坐在床上,把手搭在由香里肩上,“由香里……”真部说着整个身子朝由香里覆盖下来。 “等等!”由香里起身要把真部推走,反而跟真部面对面地抱在了一起。 平生第二次接吻,决不是一件不愉快的事。第一次跟真部接吻并没有品味到什么,这次可以安安静静地品味一下了。 真部的吻比较笨拙,但从真部内心发出的爱的呼喊在由香里心中回荡,由香里陶醉了。 比起普通女性来,由香里更能清楚地了解对方对自己的爱到底有多深,由香里第一次感到她的特异功能是上天的恩惠。 真部的手伸到她胸部的时候,由香里清醒过来,身子移开了。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 “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你还不了解我。” “所以,我想了解你,从此以后,我还想更多地了解你。”真部停顿了一下,“可是,也许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真部的话震撼了由香里,她把浴衣前襟整好,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严肃地说:“前几天,你问到我在东京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刚说了一半你就制止了我。现在,我希望你听,什么都听。希望你听完了再作出判断。” 真部也盘腿坐在床上,“明白了,什么都听。” 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说了。 “18岁那年,我把从小攒的钱全都取出来,离家出走,只身一人跑到东京去了。” 真部认真地听起来。 “社会上的事一点儿都不懂,就想打工自己养活自己,够异想天开的吧。首先住的地方就成问题,租房子要保证人,打工也需要身份证,可我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还年轻,而且有别人不具备的特异功能,总会有办法的,于是我就找便宜旅馆住下,到处找工作。手里的钱越来越少,工作还是没找到,我好害怕啊。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招工广告,这种工作跟我联系在一起,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我认为那是一种自甘堕落的工作,是为了挣钱什么都不顾的卑下的工作。不过,那里只需要用手,比那些出卖肉体的地方要好一些,所以我就 真部好像微微受到了一点儿震动,但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那是一种磨炼心志的工作。如果你认为它讨厌,内心就会更加觉得痛苦。所以,只好把心麻痹起来,什么也不想。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忘了吃药……” “吃药?” “阻碍我的特异功能的药。你在公共汽车上帮我捡起来的那种粉色药片。我14岁那年住过一年的精神病院,到了东京我也一直在那家医院开药。……所以说,家里人要是想找我的话,是很容易的事。” 说到这里,由香里自嘲地笑了笑,“前一天晚上吃了药,第二天我的感情移人功能就失效了。那天我糊里糊涂地忘了吃药,结果,把客人心里想的听了个一清二楚,我觉得我从肉体到心灵都被弄脏了,我害怕极了。” “那……是很痛苦的事吧?” “没有想像的那么痛苦。原来我以为到那种地方去的男人都是些下流肮脏的人,听了他们心里的声音才知道,他们大多是在生活中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的好人。由于性格内向,不愿意对家人或朋友诉说,于是就到那种地方去发泄……” “结果呢?” “我就尽我的可能安慰他们。因为我能读懂他们的心,所以我的安慰能使他们得到很大的满足,有的甚至感动得痛哭流涕,对我表示深深的感谢。比如说,有一位鬓发斑白银行的支行行长,早年丧妻,他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女儿抚养大。女儿长大以后,他在女儿身上看到妻子的身影,于是对亲生女儿产生了性的欲望。他非常烦恼,就到我们店里来寻求解脱。我看见了他内心的矛盾,就代替他的女儿对他说,爸爸,我爱你!” “啊?你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吗?” “看把你急得,我只不过嘴上说说而已,而且,他能对自己的女儿怎么样呢?” “要说也是……” “后来,那个人对女儿的性欲望渐渐没有了。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连别的店的老板都来请我过去帮忙。在那个以出卖女性肉体为主的行业里,我成了一名能够医治男人们心理创伤的女店员。” “称得上一名心理咨询医生了。” “本来我是最讨厌那些男人碰我的,但我了解了某人确实有烦恼以后,我也配合着安慰的话语,握握他的手,或抚摸抚摸他的头,或抱抱他。” 真部瞪大了眼睛,“你还抱他们!” “为了消除他心中的烦恼,有时候也是必要的嘛。” “那倒也是,不过……” “说实话,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认为我的工作对别人是有用的。” “认识我以后呢?” “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的时候,忽然觉得羞耻起来,那并不是一件在人面前说得出口的工作。不过,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心里轻松多了。” “我不认为你的工作有什么值得羞耻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你可以来听听我心里的声音。” 由香里感动了。真部心里的声音她已经听见了,他没有撒谎。 真部说:“听了你说的这一切,我更喜欢你了。” 由香里听见真部的心里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想,我治愈过无数男人的心理创伤,可没有一个人来治疗我的心理创伤。真部明明知道我有读懂别人心理特异功能,还能这样爱我,也许他就是可以治愈我的心理创伤的那个人。 “由香里!”真部在心里发出爱的呼唤,他的心再次燃烧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由香里。由香里不再推拒,也紧紧地抱着真部。 真部轻轻地把由香里放倒在床上,一边吻她,一边替她解开浴衣的带子,又去解自己浴衣的带子,解了半天也没解开。“你怎么了?” “系了个死扣。”真部站起来,火热的目光注视的由香里,继续跟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成的死扣搏斗起来。没想到越着急越解不开,最后他也没心思去解了,胡乱把浴衣和系成圆圈的带子扯了下来。 由香里躺在床上看着真部的狼狈样儿,忍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出来。真部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觉得你那狼狈样儿好可笑……” 真部伸手把灯关掉,“这样就不可笑了吧?” 房间里突然暗下来,由香里吓了一跳。她知道,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她深爱着真部,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真部,她一点儿都不会后悔。她没有过性经验,但通过她的感情移人功能,多少了解做爱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并不感到害怕。 但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还是很紧张的。由香里下意识地把已经被真部解开的浴衣合上,而真部则向相反的方向拉她的手,四只手在俩人胸前展开了拉锯战。 真部急得正要说什么,由香里才松开手不动了。真部像录香蕉皮似地把由香里的浴衣脱了下来。 房间里光线很暗,按说真部什么也看不见,由香里的脸是喇地一下红了。真部赤裸的身体覆盖了由香里赤裸的身体,俩人的肌肤紧密地贴在了一起。真部的胸碰到了由香里那柔软的乳房,由香里第一次体验到性的兴奋。真部的手伸.到由香里胸前,毛手毛脚地揉摸起来。真部的抚摸毫无技巧可言,由香里却感到那是一双魔手。真部抓住由香里的手,引导着它触碰男性的身体,一切都让由香里感到新鲜和喜悦。 俩人准备就绪,就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了。 由香里呼吸急促,潮湿的眼睛渴望地看着上面的真部。这时候,不再需要语言,需要的只是目光和表情了。 真部从由香里身七下来,热辣辣的目光注视着由香里全裤的身体,在心里轻轻地问了一声,可以接受我吗? 由香里挪动了一下,把自己的身体完全舒展开来,以便更顺畅地接受真部。 突然,她受到重重的一击,全身的血液好像同时在倒流。 “等等!别出声……也不要动!” 正要进人由香里身体的真部,无可奈何地停止了动作。最关键的时刻被打断,真部非常不满看着由香里的脸。 “她在附近!就在附近!她来了!” 没错儿,这邪恶感情的波动,除了“矶良”不会是别人。因为是在夜间,由香里感觉得很清楚。“矶良”就在离这个旅馆两三公里远的地方。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就在附近?”真部的声音在颤抖。他的性冲动已经完全萎缩了。 “说不准为什么。不过,她是突然出现的。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由香里突然明白了,不用说,“矶良”有一种跟普通人的五感不同的感觉,可能类似于自己的感情移人功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矶良”也能感知由香里和真部的感情,她可以就是顺着感情的波动追踪过来的。 “哎,保持平静的心态,千万不要激动,不要流露强烈的感情。” “突然让我这样做,我就是想做也……” “不行!不许害怕!害怕也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很容易传到远处去。绝对不要害怕,尽可能使自己的意识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要想。” “什么……也不想?那我可做不到。” “嘘——,让你的心情平静下来,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和尚念的经文,比如你喜欢的歌曲的歌词……” “1……1不是,应该从2开始。3, 5, 7, 11,13, 17,19, 23……”真部在心里数起质数来。 “31,37,41…… 由香里屏住了呼吸。“矶良”已经来到旅馆前边那条狭窄的街道,径直朝由香里和真部住的房间飘忽而来。由香里虽然竭力遮断了自己的感情,但内心的恐怖感如果再稍微增加一点儿,就有可能冲破抑制的薄膜,在“矶良”面前暴露无遗。她替自己担心,也替真部担心。“53, 59, 61……”真部仍然在不紧不慢地数他的质数。 “矶良”燃烧着的怨恨和复仇的渴望,变成了乌黑的杀气,把她周围的空气都染黑了。“71,73,79……” “矶良”慢慢地穿过窗玻璃和窗帘,来到房间里。 不可能看见“矶良”的由香里,好像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矶良”。那不是“矶良”的实体,而是通过感觉看到的“矶良”的本质。那是一个浑身长满了手和脚,半人半兽面目狰狞的丑女人。 迎着冤魂冲上去 第十一章 迎着冤魂冲上去 7月16日,星期天。 由香里听说过人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白的事,但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好好的满头黑发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白呢? 但是,人的脸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不成样子,由香里相信了。 真部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他急剧消瘦,面容憔悴,眼圈默黑,最为明显的是,脸上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真部一直低着头,尽量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可是,服务台那个大背头,偏偏一个劲儿地看他。 如果只是可能被“矶良”杀死的恐怖,反正已经这样了,真部还是能够忍受的。他的精神没有那么脆弱。 使真部感到痛苦的,是强烈的自责和内疚。由香里理解他的苦衷,但理解的结果是痛苦。“矶良”,也就是弥生,失去了自己的肉体,寄生于他人的肉体,像一个孤鬼似地活着,对于真部来说,是无法承受的绝大的精神打击。 昨天晚上由香里感觉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与其说她是人,倒不如说她是一只大蜘蛛,就像印度教的神话里破坏和杀戮女神卡丽。由香里想起那奇形怪状的样子就浑身发抖。 如果那就是“矶良”的本质的话,除了杀掉她没有别的选择……通过谈话是绝对解决不了问题的。 由香里没有把“矶良”的样子告诉真部。她不想加重他的精神负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全力以赴找到千寻。 天阴得很沉。报纸上说,下午有今年梅雨季节的最后一次大雨。 幸亏没有太阳,不然走那么远的路,一定晒得很难受。停车场距旅馆大约有两公里,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真部一边发动车,一边故作镇静地对由香里说:“开始搜索吧。今天从哪儿开始呢?” “先给千寻家打个电话,看她回家没有。如果昨天还没回缺一页最大的一次精神打击,仍然念念不忘关心由香里。 不能让“矶良”杀了这个人,我一定要保护他!由香里在心里发誓说。 通过夫妇岩到达西宫大学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因为是星期天,校园里没什么人。 由香里头疼得更厉害了,而且觉得恶心。你这是怎么回事!由香里自己叱责着自己,可是那种奇怪的不快感怎么也赶不走。 以前,在长时间不吃药的情况下,出现过偏头疼之类的症状,这个星期就有过两次严重的,甚至还出现过幻听幻觉。这种症状一般在人员馄杂的场合下出现,在这个宽广的人员稀少的校园里,不应该头痛得这么厉害。 雪铁龙在真部的临时研究室所在的法学系前停下来,下车以后真部对由香里说:“我去取药,你在车里等着。要是头疼得厉害,一会儿我们到医务所去看医生,肯定有人值班。” 由香里点了点头,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不能原谅自己。刚才还发誓保护真部,就这样的身体,保护得了吗? 忽然,由香里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由香里本来是没有头痛毛病的,只有在周围人们的感情波动非常强烈的时候,头才会痛。那么,现在的头痛也一定是由于外部原因。 由香里终于想起自己对于某种特定波长的感情非常敏感。进了大学校园以后,那种特定波长的感情越来越强烈了。她集中精力在自己的意识中寻找着那种奇怪的不快感发生源。 突然,由香里从坐椅上欠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身体先有了反应。 “矶良”!……而且,就在附近! 由香里环视四周,看见车后百余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由于距离较远,加上那人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看不清面部表情,但可以看出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穿牛仔裤的少女。 少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由香里这边,但由香里打开车门下车以后,少女的身影却突然不见了。 “等等!头还疼吗?”真部提着一个公文包从法学系大楼走出来。 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由香里冲着真部大喊:“在那儿!她刚才在那儿!” “啊?” “千寻刚才就在那儿!一直朝这边儿看来着!”由香里指着千寻消失的方向说,“没穿校服,果然是回家换衣服去了。没错儿!就是她!我感到了‘矶良’感情的波动!” “好!快上车!” 雪铁龙绕着西宫大学的校园转了一个大圈儿。看见像千寻的女孩就追上去,追了好几个都不是。 “她现在在哪儿,你能感觉到吗?” “没有体外脱离的时候,我很难感觉到‘矶良’的意识。像刚才那样表现出露骨的敌意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要是她有意识隐藏起来,我就很难感觉得到了。” “等等!也许她想逃走。”雪铁龙的轮胎尖叫着掉了一个头,飞快地驶出校园,“这一带交通不便,如果没有车的话,只能坐公共汽车。” 西宫大学前边的公共汽车站上,没有千寻的影子。鹜林寺公共汽车站,也没有千寻。这附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这样看来,她肯定还在校园里。”雪铁龙返回校园,又在校园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见千寻。 “只能是在学校里某个建筑物里藏着。真TMD!明明就在身边,怎么就找不到呢?” “把她刚才呆过地方的周围几个建筑物都找找看。” “可是,在这么大的校园里找人,太难了。” “而且,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一小时撤走,不然就麻烦了。” “简直就是捉迷藏!”真部一本正经地看了看表,“现在是11点52分,看看报纸上的日历栏,今天几点几分日落。” 由香里从后座上取过报抵,"7点13分。” “好!我们找到6点13分。” “不吃午饭啦?” “下次给你补上,要是能活下去的话。” “没那么便宜,死了你也得请客。”由香里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心里却充满恐惧,今天也许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 搜索完教育系大楼的时候,天阴得越来越沉了。六甲山方面传来隆隆的雷声,眼看着雨就要从西边上来了。 面容憔悴的真部过不了多一会儿就看看手表。 由香里没戴手表,“几点了?” “5点50分。” 已经寻找了6个小时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真叫人无法置信。莫非不在附近?” “我看见她以后,我们马上就开车去追,她不可能跑得太远啊。” “跑哪儿去了呢?他妈的!”真部用沾满灰尘的皮鞋狠狠地跺着地面。 “只剩下20分钟了。” “找到6点43分,不要紧吧?我们开车逃离这里,30分钟足够了。” “不行!到底拉开多远的距离才算安全,我们根本不知道嘛。” “……不管怎样,找到最后一分钟!”真部的感情虽然没有亢奋到被由香里听到的程度,但他不同意由香里的意见,是很容易感觉到的。 俩人站在教育系和工学系之间的小马路上四处观看,由香里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几乎倒塌的挂着“禁止人内”的红牌子的综合人类学系大楼上。 “怎么了?”真部看到由香里站在原地不动,奇怪地问。 “那儿!我们还没找的地方,只剩下那儿了! 那里是发现了高野弥生的遗体的地方,现在是一座无人使用的危险建筑。 “可是,我们一开始就确认了那座楼是进不去人的。 “所以……那座楼对于藏身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肯定有可以进去的地方。 俩人临近中午刚开始搜索的时候,真部就围着综合人类学系大楼转一圈。所有的门窗都锁得好好的。这座建筑物受到的损坏集中在5层,一层的门窗玻璃一块都没碎。 他们又围着大楼转了一围,还是没有发现一个开着门窗。由香里抬头看了看上边几层,倒是有几扇开着窗户。 “要是从上边开着窗户里吊下一根绳子来,不就很容易爬上去了吗?”由香一说。 “那也得有人先进去啊……”说到这里,走在前边的真部突然转过身来,瞪大眼睛说:“对呀!咱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呢?” 由香里知道真部一定有什么重大发现,但真部的心情太激动了,几近观念散乱状态,由香里没有捕捉到他的重大发现具体是什么。 怎么回事?你发现什么了?” “你想,一楼有那么多门窗,封闭的时候就是再仔细也免不了落下一个半个的。她要是先进去从里边把门锁上了,咱们在外边当然看不出来嘛! 由香里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没想到呢?恐怕人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脑子就不转圈了吧。 真部从雪铁龙的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手电筒和一把大扳子,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两小瓶药液。 由香里看到药液是两种,心里咯瞪一下,这是为什么?但她没顾上细问,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时间。 “等等!儿点了?搜索整座大楼,恐怕来不及了。” 真部看了看表,"6点13分。到日落还有一个小时。搜索30分钟,剩下的30分钟用来逃命。” 30分钟……由香里陷人了进退两难的境地。30分钟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吗?可是,放弃了眼前这个机会,还能再找到千寻吗?而且,在这个无人建筑物里,可以强行给千寻注射药物,等她昏睡过去就可以把她带走。要是在大街上找到她,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到吗? 由香里目前只能考虑这么多,至于将来会怎么样,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机会放过了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30分钟。……知道!” 真部轮起扳手照着一块窗玻璃砸了下去。窗玻璃破碎的时候发出悦耳的声响。他伸进手去打开插销,纵身跳了进去。由香里随后跳进去的时候,手掌被窗台上的碎玻璃划破了。 他们从一楼开始一间挨着一间地找,找完四楼的时候,由香里觉得30分钟已经用完,小声提醒着:“晦!没时间了!” 真部头也不回地说:“还有10分钟。” 通向五楼的楼梯严重扭曲,几乎有一半被埋在瓦砾里,很难叫人相信千寻能从这里上去。由香里脚下滑了好几次,吓得尖叫起来。 “她真能从这儿爬上去?” “喂!你看!”真部用手电筒照着楼梯拐弯处的平台说。 那里分明是有人差点儿滑倒的痕迹。 “从这儿上去的。在上边……”真部压低声音,JU十分肯定地语气说。 五楼的楼道被压扁,最矮的地方不过60公分高。楼道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真部打着手电筒,来到楼道中部他跟高野弥生做试验的那个实验室。 那个长两米五,宽一米的水槽有一半被压在水泥板下,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由香里看见了“ISOLATION TANK”(绝缘水槽)一排英文字母。 附近地地板上,有液体干后的痕迹,还有白色粉状物,大概就是硫酸镁吧。 真部用手电筒在房间里照来照去,并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时间了!”由香里着急地说。 “再找找。肯定在这层楼。你还没有感觉到吗?” 由香里摇摇头。忽然,她踩到了一个纸袋之类的东西,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真部循声用手电筒一照,由香里立刻把那个纸袋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刚刚用过的装食品的纸袋。大概是千寻在这里吃过面包之类的东西吧。 “在这儿呆过!肯定还在五层!”真部叫道。 “没有时间了!走吧!” “都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逃走吗?这不等于已经追上了吗?” 看着真部的表情,由香里心里产生了疑问。他要干什么?可是,这……可能吗? 由香里一把抓住真部的左腕要看他的手表,真部慌慌张张地甩开了由香里的手。但是,夜光表的指针已经烧灼般刺痛了由香里的眼。 7点零8分! “为什么……为什么骗我?”呆若木鸡的由香里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现在,就是逃走也来不及了,我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没关系,只要在前边找到她就不要紧了。”真部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扫了一眼五楼的走廊,“在哪……在哪儿……在哪儿呢?”嘟嘟囔囔地好像在说梦话。 由香里下了决心。现在怎么责备真部都是徒劳的,不如和时间赛跑,尽快找到千寻,给她注射药物,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五层通向六层的楼梯已经被瓦砾堵死了,一层到四层都找过了,千寻还能上哪儿去呢? 突然,由香里想起什么似地叫了一声,“防火楼梯!一层到四层的防火楼梯坏了,五层以上还没坏!” 真部二话没说,撤腿就往防火楼梯那边跑。 打开通向防火楼梯的门,一阵强劲的晚风吹过来,差点儿把他们顶回去。他们顺着颤颤悠悠的防火楼梯爬到六层,重新回到大楼里。 走廊和房间的地板都是倾斜的,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不用说找人,连走路都很困难。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从六层找到九层,得找多长时间啊!”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找了。” 由香里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当作弥生,苦思冥想起来。如果我是弥生,我会藏在哪儿呢?受不了,受不了,我在这座大楼里呆不下去!我是在这座大楼里被活埋的…… “楼顶上!” 真部看了由香里一眼,顾不上问为什么,撒腿就往楼梯那边跑。 楼梯倾斜得厉害,俩人抓住扶手拼命向上爬,一口气爬到9层。心脏狂跳着,拉风箱似地喘着,只有三层楼梯,却好像爬了好半天。 真部的手搭在通向楼顶的铁门把手的一瞬间,由香里犹豫了,我的感觉错了没有呢?铁门上了锁没有呢?楼顶上要是没有千寻怎么办呢…… 铁门被真部打开了。由香里看到的,是外面已经变得昏暗的天空。 撼人心魄的同归于尽 第十二章 撼人心魄的同归于尽 真部和由香里来到倾斜度很大的楼顶上。 太阳已经落到六甲山后面去了.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这是神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丝光明。阴阴晴晴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晴了,美丽的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忽然,空气的味道变了,那是一种湿气混合着水泥的独特味道,是大雨的前兆。天又阴了。 俩人四处观瞧,没有看见千寻的身影。 又向前走了儿步。由于倾斜度太大,几次险些摔倒。倾斜的楼顶,给他们一种强烈的非现实感。 脚下到处是裂缝,偷工减料的建筑物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让人感到难以言状的恐怖。 大学建在山上,站在楼顶可以看见大阪湾。平时看上去烟雾蒙蒙的大海,现在发着白色的光。 回过头去,平坦的楼顶上高处一块,大概是冷却塔,在雾蒙蒙的夜空中格外显眼。 “是不是在那上几边?”由香里猜测道。 真部迅速跑到冷却塔旁边,抓住固定在冷却塔侧面的铁梯子就往上爬。 山香里紧跟在真部后边。刚才被窗台划破的手掌碰到生了锈的铁梯子,钻心地疼。 突然,一道青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跟着就是一声霹雷。 山香里吓得靠在梯子上直哆嗦。轰隆隆的雷声朝大山那边滚了过去。 “由香里!她在这儿!”真部兴奋得大叫起来。由香里爬上去,朝蹲在那里的真部身后看去。 又是一道紧跟着雷声的闪电。这次比刚才的更近了,好像遭到了巨型轰炸机的轰炸。由香里听见了校园里一些女大学生的尖叫和欢呼。 由香里来到真部身边,紧靠在他的身上。冷却塔上地方不大,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越过真部的肩膀,由香由看见一个睡在红色睡袋里的少女。 森谷千寻! 突如其来的闪电把千寻照得清清楚楚。这个闪电落在了旁边操场上的避雷针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着闪亮的光芒,把天空和大地连在了一起。由香里感到空气里有一股臭氧的味道。 在打雷的瞬间,真部好像凝固住了。雷声过后,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一次性注射器和两小瓶药。 睡在睡袋里的千寻嗯了一声,奇怪的是,刚才的雷声居然没有把她吵醒。她好像被什么人施用了催眠术。 真部敲开一个小瓶,用注射器把里边的药水吸出来,然后把注射器针头朝上,把里边的空气排净。 真部正要去抓千寻的手臂,被由香里一把拉住了,“已经晚了。” 真部吃惊地看着由香里,“什么?” 起风了,雨也跟着下来了。 “晚了,矶良已经不在千寻身体里了。” “怎么……你怎么知道?也许只不过是睡着了。” “不。”由香里看着雨越下越大的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想看到周围的物体,只能借助校园里的路灯和附近建筑物里透出的灯光。 “她……矶良,在那边,离我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她在那里笑,她向我们伸出一根手指头摇晃着。” 又是一道闪电,雷声好像远了一点儿。乌云的先头部分飞快地向东滚滚而去,好像已经到达大阪上空。 真部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由香里,然后凝视着前方问道:“为什么?她在干什么?既然就在旁边,为什么不来杀我们?” “也许……她在享受折磨人的快乐,马上就杀了我们她觉得不过瘾。”由香里眨了眨眼睛,盯着“矶良”所在之处。本来她是不可能看见“矶良”的,但她的感觉的影象清清楚楚地反映着那个留着长长黑发的怪女模样。 “闹了半天你还真能看透我的心啊!”“矶良”舞动着无数的手脚说。她冷笑着,嘴巴咧到耳根,露出无数钢针般尖细的牙齿,“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你是个不正常的人。你的直感准确得惊人。你想用你的手段驯服所有的人吗?” 暴雨倾盆。由香里大声喊道: “弥生,你赢了!求求你,不要再杀人了!难道还不够吗?我身边的这个人,真部,他没有成心扔下你不管!小时候,他曾经被关进电冰箱里,恐怖使他留下了害怕黑暗害怕摇晃的后遗症。地震那天,他是糊里糊涂地跑出实验室的。” “……你,还真喜欢真部老师啊!所以你才拼命地帮助他,带着他四处逃窜是吧?可是,灾难哪!连你也得跟着倒霉!” “由香里!她在说什么?让我跟她对话!” “弥生啊,我没关系,我知道我难逃一劫。不过,真部老师……” “我不是弥生。高野弥生早死了!阪神大地震的时候,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死了。我的名字叫矶良!我是森谷千寻的第13种人格!” “你是弥生。如果你不是弥生,为什么揪住真部不放呢?你还在爱着真部!” “矶良”哈哈大笑,“哈哈!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为了救你的恋人奋不顾身。我非常喜欢你这种人,我要是有肉体的话,一定要拥抱你,吻你!可惜啊,太可悲了!太遗憾了……我一定要在这儿杀了他!” 由香里感到绝望,缄口不语了。她终于明白“矶良”的动机是什么了。她想杀真部并不是出于复仇,而是出于嫉妒。她要杀掉没有在地震中失去肉体的真部,要杀掉天生丽质、可以轻易地得到真部爱情的由香里。如果是这样的话,由香里拼命保护真部,只能达到相反的效果。 事情弄到这一步,由香由并不感到后悔。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救了真部。 所有的手段都用光了,如果再做什么的话,只能是把处于昏睡状态的千寻扔下楼去摔死。那样的话,“矶良”将无处存身,或许就不能再继续杀人了。 但是,这么残忍的事自己肯定不会做,而且,千寻是没有罪的。 真部再次叫道:“由香里!她在说什么?” 由香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弥生!听得见我说话吧?请你跟我对话!” “喂!由香里,我也想跟真部老师说话。劳您的大驾,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好吗?” 由香里只好点点头,转过脸去对真部说:“她说她也想跟你对话。” 全身湿透了的真部站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雨中,凝视着弥生那个方向。 “弥生,是我不好。我是个懦夫。我拉着你搞那种危险的试验,结果还把你扔下不管。说多少的话也抵消不了我的罪过。 “哪里哪里,不要这么客气嘛,不要往心里去嘛。我并不在意啊。由香里!把这话传过去!” 由香里如实传达给了真部。 “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做才能赎我自己的罪。当然,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但是我坚信一定有我能做到的事!”大雨把真部的头发浇得透湿,紧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发稍滴滴达达地往下流,“我决心已定,把我的肉体送给你。这是我惟一能够做到的事。” 由香里大惊失色,目不转睛地看着真部。他这是牺牲自己来救我啊!但是,至于真部具体想怎么做,由香里还不清楚。因为真部已经下了决心,心里平静如水,由香里无法感觉他内心的波动。 “是吗?您的心眼儿真好。光这么说说就够让我高兴的了。要是我有眼睛,肯定会感动得眼泪谤沱。不过,真部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怎么从您的肉体里出来呢?您通过自学掌握了体外脱离的技巧吗?” “问你怎么从肉体里出来。” “对不起啊,由香里,把我的话一字一句地传达清楚。不然显得我没礼貌。” “的确,我不能从我的肉体里出来。可是,我可以接受你进来。我甘愿默默地做你的外壳。请你利用我的肉体度过你的后半生吧。你有这个权利。” “骗人!这不就是一种求婚方式吗?您真的想跟我一起度过后半生吗?白天晚上都在一起?我好高兴啊!不过,老师,您就那么喜欢我?我觉得有点儿奇怪。我看您只不过是为了救您身边那个可爱的小妞儿而已!” 由香里从“矶良”的话里听出她在动摇。真部言辞恳切,多少打动了她。由香里把“矶良”的话传达给真部以后,真部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诚心诚意的,你试着往我的肉体里进一下就知道了。如果我不是诚心诚意的,你是进不来的。” 由香里不等“矶良”说话,抢着说:“不行!就算你是诚心诚意地接受,当某种意识从外部侵人你的肉体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抵抗的。” 真部闭上眼睛,张开双臂,静静地等待“矶良”进人他的肉体。 由香里感觉到“矶良”正慢慢地向真部靠近。 “不要!不要这样!快停下来!”由香里大叫起来。她听出自己的声音里,包含着地地道道的嫉妒!由香里心如乱麻。 听到“矶良”邪恶的笑从真部的脑袋里传出来,由香里绝望了。“矶良”和真部已经开始在真部体内对话。 “怎么了?真部老师,您不是说要接受我吗?” “啊……接受你。我接受你进人我的……”真部痛苦至极的双手抱头,呻吟着。 由香里看见“矶良”正企图在真部的头部定位,进而融人真部的身体。 “不行啊,我进不去!到底是进不去啊!骗人……你根本就不想接受我!”“矶良”悲痛地呼喊着。 真部不声不响地把手里的注射器里的药水向打水枪似地喷出去,又拿出另外一个小药瓶,把里边的药水吸进注射器,毫不犹豫扎进了自己左臂的静脉。 “真部!”由香里大叫一声。 “这是我们试验用的LSD和PCP的混合物,可以造成体外脱离。我一定要接受你。弥生!请你进来,跟我合为一体吧……”真部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接受你。如果你进不来,就说明你不愿意进来。快点儿!趁我半睡半醒,赶快进来!等我完全睡着了.也许就进不来了……” “你是真心的吗?……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想跟我合为一体吗?”“矶良”叫了起来。在由香里听来,那是欢喜的叫声。怪物似的“矶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 慢慢地,慢慢地,精神和精神融合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讲好像两性之间的性行为。两个性质不同的精神往一起融合时的产生的摩擦和抵触,变成痛苦的叫声从真部嘴里流泄出来。 打心眼儿里深深地爱着真部的由香里,看着眼前这次融合,简直比死还要痛苦。由香里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谁也无法阻止这次融合。弥生和真部,两个人的意识合为一体了。 弥生的存在突然间消失了。她已经完全进人真部的内心深处。现在,她没有支配真部的意识,而是躺在了意识的最深层。由香里感觉到的,是弥生胜利之后的满足感。弥生终于找到了安身之地。 真部慢慢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由香里。 “由香里!” 由香里睁开眼睛,真部的意图,她总算明白了。当然,现在跟真部合为一体的弥生也明白了,但是,让由香里感到费解的是,弥生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 “由香里!谢谢你……”说完转身走下冷却塔,踉踉跄跄朝着楼顶边的栏杆走去。 “站住!别过去!快回来!”由香里大叫道,双脚却一点儿都不听使唤。 真部翻过栏杆,站在楼顶的突出部,双手高高举起,跳将下去。 暴雨中,真部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了一瞬间,转眼就不见了。 除了风声和雨声,由香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13种人格新的杀人手段 第十三章第13种人格新的杀人手段 由香里跟医院传达室说明来意,马上就来了一个护上为她带路。 这是神户市北区的一家私立精神病医院,森谷千寻住在开放病房。医院位于六甲山北侧,让人觉得冷咫咫的。院子很大,种着草坪,有几个病人正在草坪上打排球。 穿过长长的游廊,由香里看见了站在那里抽烟的野村浩子。她好像是特意在那里等着由香里。看见由香里走过来,浩子嫣然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烟灰盒,把烟掐灭,对带路的护士说:“把她交给我吧。”护士转身走了。 “这儿好找吗?” “好找,坐出租车来的。” “这地方不错吧?基本上都是开放病房,这在日本的精神病医院里是很少见的。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这里当临床心理医生。” 由香里朝浩子深深鞠了一躬,“老师,半年没见面了,多谢您对我多方关照。” “我什么也没做呀。我还要感谢你对森谷千寻同学的关心呢。” 由香里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半年的时间,用来愈合心灵的创伤是远远不够的。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真部就心痛。 “不过,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森谷千寻失踪以后跑到禁止入内的严重损坏的建筑物楼顶上去了?西宫大学杰出的教师真部,为什么自己给自己注射幻觉剂?为什么跳楼自杀?” 说到这儿浩子瞥了由香里一眼,“警察说,真部把森谷拐骗到楼顶,正好被你看见,感到无地白容才自杀的。” “这个……我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香里对真部死后背着坏名声实在难以接受,而自己明明知道这是一桩冤案,却不能站出来加以澄清,就更加感到痛苦了。 由香里在心里面向真部,双手合十,乞求他的宽容。 “要不是你在暴雨中发现了千寻,她说不定会得肺炎,那就危险了。再一次向你表示感谢。” “老师!这种话,请不要……” 浩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后来,我碰到过馆林老师,他说他也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而且他对你的了解几乎等于零。这让我大吃一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面对这单刀直入的询问,由香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我,什么资格证书都没有,但我的工作是治疗人们的心理创伤。” 如果不是曾经鼓足勇气对真部坦白过自己的工作,得到过真部鼓励的话,由香里面对浩子的询问会感到羞耻的。但是,现在她对谁都敢挺起胸脯这样说。“私人心理咨询医生?”“可以这么说吧。” “是—嘛?”浩子半信半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森谷千寻在那边,正在跟小狗一块儿玩儿呢。” 由香里顺着浩子指示的方向一看,只见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千寻正很放松地坐在草地上逗小狗玩儿。身边有一个护士。 看见浩子她们走过来,千寻一边抚摸着小狗的头,一边高兴地跟浩子打招呼,“野村老师!你好!”“你好!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浩子指了指由香里说。千寻一副奇怪的神情,继续抚摸着小狗对由香里说:“啊……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普通话里混杂着关西方言的语调。 由香里微笑着摇摇头:“没有,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千寻又把精力集中在小狗身上,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由香里放心了,因为千寻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都很正常,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学校上学了。 浩子把由香里领到离千寻稍远的地方,“刚才我跟主治医生谈过了,治疗非常顺利。”浩子说着又叼上一支烟。 “看得出来。” “那次事件对她的打击很大,关于事件以及事件前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她的人格一下子分裂到二百多个。后来经过心理辅导和药物治疗并用的方法,现在总算统合成13个人格了。不过,药物治疗现在我也是反对的。” “刚才跟我说话的是哪个人格?”由香里终于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那种冷静自然的态度很像“陶子”,但关西方言的语调又不像“陶子”。 “那是千寻,她本来的人格啊。你大概是第一次见她吧?”浩子笑着说。 真的?由香里第一次跟千寻本人对话,感慨万千。 “您的信里说,新的ISH(内部协助者)产生了,是吗?” “对!新的人格,叫憧子。” “什么子?” “憧子,憧憬的憧。”浩子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了新人格的名字,“是在这儿住院以后产生的人格,智商指数是所有人格里最高的,而且在不断地吸收其他人格。我期望着憧子和千寻合为一体,创造一个完整的人格。” 由香里犹豫了一下问道:“憧子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什么呢?” “意思嘛,其实我也挺关心的。我早就查了字典,憧,有心神不定的意思,还有愚蠢的意思,这些不好的意思对她来说都不合适。所以,我觉得憧子这个名字是个好的预兆。这个名字意味着千寻总算从父亲给她留下的字典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了。”浩子津津有味地吐了一口烟,接着说:“一个汉字有很多意思。以前,千寻内部的人格们都是取其中最不好的意思,而憧憬未来的新鲜空气。” “憧憬未来的……孩子。”没错儿!由香里想。千寻是一棵幼竹,具有青春的能量,也具有可塑性和柔软性,完全能够抵御外界的重压。大雪也好,岩石也好,都压不死。即使一时被压弯,也能冲破重压,茁壮成长。 “矶良”是偶然侵人千寻内部的,她的复仇欲望,以及实施能力,确实被千寻那颗受了伤的心接受了。 但是,“矶良”已经不复存在。 “矶良”和真部的精神消灭的瞬间,又在由香里脑海里浮现出来。现在看来,“矶良”从一开始就渴望死亡,如果能跟她最爱的人一起死去,更是求之不得的…… 不管怎么说,“矶良”消失以后,在突然空出的缝隙里产生一个新的人格“憧子”,对于千寻来说是迈出了新的一步。 由香里回东京以后,一直惦记着千寻,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突然,由香里感到背后有一股充满杀气的感情波动。她正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后边不远处传来小狗的尖叫。 由香里和浩子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千寻跪在草地上,用自己的左手拼命的抓着自己的右手,左手的手指根本不像是千寻的,好像是别的什么动物的前爪在痉挛。 护士蹲在旁边抱着小狗,千寻把右手朝小狗伸过去,吓得小狗拼命躲避。 “怎么了?”浩子问。 护士一个劲儿的摇头,大概她也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由香里看见护士抱着的小狗茶色与白色混杂的皮毛上有斑斑血迹。再看千寻,跟刚才的千寻完全不一样了。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跟机器人似的。她的心里像马蜂炸了窝,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谁呀?谁要杀小狗来着?” “范子嘛,她又想起佩斯来了。” “完全是条件反射。那个白痴!给她抹了算了!” “杀了她!” “收拾她!” “给她切碎了,沉到记忆之海的海底去!” “消灭的人格太多了,死尸都没地方放了。” “人格嘛,杀多少也没关系。但是,人格没有了,就会被认为是人格统合了。再随便杀掉外部的存在,就会被怀疑的。”“一被怀疑,就出不了院了。”“甚至会被关起来……”“刚才被护士看见了?”“没关系,护士什么都没看见。”“又不是故意杀的。”“现在先不要做结论。”“这俩人是干什么的?”“不是医院的。“一脸的怀疑。”“如果有必要的话,出院以后把她们杀了!现在先别理她们。“到时候委托憧子去干吧。”“有一次不吃药就行了。” “憧子肯定能把她们杀了。” “憧子准行!” “憧子肯定能把她们杀了。” 由香里吓得面色苍白。 浩子赶紧抓住她的手腕,连声间道:“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由香里总算恢复了意识,“对不起。我不要紧的。可能是因为站的时间长了点儿,好像有点儿贫血。” “可能是太累了,到荫凉的地方歇会儿吧。”浩子说完推着由香里的后背,走到病房的大厅里。 “矶良”给人格们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她所具有的非人性的冷酷性和复仇的意志,传染了所有的人格。 刚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杀人话题的人格们当中,也包括“陶子”和“明子”。千寻内心以善的要素为主的人格,现在也变成了杀人狂。 由香里并不知道他们之中有谁杀过人,但是,’他们想把自己的同类肢解、切碎,跟主观上想杀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由香里黯然神伤。把所有的人格统合在“憧子”这个人格身上,只能产生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狂。 “矶良”给其他人格留下了一件荒唐至极的遗产。但是,她留下的只有这一件吗? 刚才人格们议论的最后部分一冉重复过的“憧子肯定能把她们杀了”这句话,引起了由香里的注意。 “野村老师,千寻的字典在哪儿?” “在她的病室里啊,怎么了?” “能借我看看吗?” 浩子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由香里一眼,带着她走进千寻的病室。 千寻的病室可以说是一个非常豪华的单人间。高档病床,高档桌椅,冷暖空调,还有配套的洗澡间,就说是高级宾馆也有人信。听说通过律师的努力,千寻继承了父母的遗产,才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付住院费用。 千寻的枕边摆着不少书。《新字源》、《广辞苑》、《理科年表》、《兵库县地图》、《大阪府地图》……小说类图书一本都没有。说是小说类图书对精神病患者有害,也不知道是谁的发明。 由香里抽出那本《新字源》,颤抖的手指翻到了“憧”字那一页。 【憧】①心神不定。②愚蠢…… 跟浩子说的一样,什么含意都看不出来。但是,再仔细一看,在①的下边,写着几个极细的铅笔字“あくがる”(发音:阿窟嘎鲁)”* 从摆放的位置来看,《广辞苑》对于千寻来说也是一本十分重要的书。 -------------------------------- ★あくがる【憧る】(一说,古悟“あく”是场所的意思,“がる”是离开,远去的意思。镰仓时代末期以来,以“あくがる”的形式出現)①从本来应该呆的地方离开并浮出去。②灵魂离开肉体。……★ ---------------------------- “这本《广辞苑》是你送给千寻的吧。” “啊……是的。”由香里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怖。这件礼物大概是送错了。由香里翻到“あくがる”那一页,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用红色圆珠笔画着的红线。只瞥了一眼,由香里就把那本厚厚的《广辞苑》合上了。最坏的结果让由香里给猜中了!这是“矶良”留下的又一件遗产。千寻在5岁时曾经有过体外脱离的经历,“矶良”触发了她的这种经历。产生今天的结果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对于由香里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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